孝布的兩邊撲散開,跟一對白蝴蝶。你父親那天說到最後,就笑了,現在想,他那天笑的樣子是不對的,有點叫人害怕。笑畢他說秀,你看,我是個膽小鬼,貪生怕死,你一定在心裡惱恨我了。我說哥,你說的那不是真的,你也就是有點害怕——人又不是神,那又是槍又是炮的,是人誰沒有一點怕?要說你從戰場上跑回來的,我是不信的,咱莊上誰都不會信。
他就嘆了一口氣。
我看他那副木呆呆的樣子,又說,哥,我知道你是打仗打怕了,咱這個地場多少人都打仗打怕了,以後好歹過太平日子吧。
他說,那一回,還在朝鮮的時候,他迷迷糊糊地,就看見你爺爺了。你爺的樣子很苦惱,一張臉是虛的,還是死時的樣子,一件汗褂子搭在身上,血沫子噗噗噗,從喉頭噴出來……
說來也是稀罕,老先生活著時,與他這個兒子是一百個沒緣分,死去之後,一回回的總是他來招引他,就好像活著時沒有照顧好,對他有了虧欠似的,死了才知道爺們親了,有點放心不下他。
聽他那話音,你父親的魂跟著你爺爺走走停停,路太遠,一會兒飄在半天空,一會走在荒灘上,做夢一樣就飄回到家裡的老墳上,看著他自己熟悉的莊稼棵子,地梗子,還有才長到半人高的玉黍秫,就想哭,又哭不出,是那種很悲很痛又混沌不清的感覺,像一團灰白的爛麻,纏著他的心……
秀姑說,你父親,他是天不怕地不怕,從來不迷信的。可是那回,他從朝鮮回來,他就落下病了。他說秀,你說,這世上真的有鬼魂麼?
那天我一直把你父親送到橋頭上,眼前要上大路了,你父親就對我說,妹妹,別再送了。我就站下,說哥,娘走了,你我都沒有親人了,你可別忘了我呀。
你父親就對我說,娘不在了,我這一走,也不知道啥時候來回來一趟,知道你在自個兒在村裡,日子也不好過,就想著給自己再尋個人吧。
我心就沉了,沒出息的眼淚就流出來:哥,我知道你是怕我命硬吧?
你父親就笑:你看我槍子兒裡鑽出來的,會怕那個嗎?
我低頭擦著淚,就聽你父親說,我早先跟你說過的那個老王,要不,過幾天我再跟他提提?
我聽了這話,心就涼到了底。原想著,你奶奶過世了,家裡就剩了我跟他,是水到渠成的了,卻不知他對我,仍是個沒緣的。
那一會兒,我心真就刀剜箭穿一樣難過,為著自己的命苦,也為著他的痴情。我知道他的心還在那個蓮身上,哪怕這世上再好的女人,都不在他眼裡的。一邊思量難怪有的人,好好地就想去當了姑子和尚,面前站的這樣活活的一個人,想愛愛不成,想疼疼不了,還活著啥意思?就恨不得立時三刻也在這世上消失了吧!
那天我思前想後,知道命這個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卻是最讓人無奈的。最後,也只好打碎牙往肚裡咽,自己擦了眼裡淚,笑著對他說,哥你放心,我知道你也是為我好。
你父親看著我,秀,你的情分我下一輩子也忘不了,可惜我是個沒福的,要是哪天我有個好歹,柴妮就託給你了。
我一聽這話,哇地就哭了,兩手搡著他,放聲大哭:哥,我不叫你說那個話……我是你妹妹,還指望你疼我……
秀……
哥別說傻話,你多少回大難不死,是個福大命大的,以後的好日子長著哩!
秀你聽我說……
哥我不聽!你一個人出門在外,好女人多哩!
你父親就拍我,好,我不說了,妹子好好過吧,那老王也是個好人吶!
一場痛哭之後,我的心思定下來,我咬咬牙,給他整了整衣裳,說哥早些走吧,晚了趕不上車,別掛念柴妮,跟著我你只管放心。乾孃的墳,有我招呼著,清明、十五,十月初一,我斷少不了她的錢花。你在外面安心幹事,自己操心早些找個可心的,啥時有了,捎個信兒來,妹子去瞅一眼,也是替咱娘,哥你可記下了!
8、哥你不能死
秀姑說,那年你父親回到城裡就病倒了,醫生說得的是傷寒,那時候傷寒是很厲害的病,他原本受傷之後體質弱,一直未得到很好的恢復,住進醫院沒幾天,就斷斷續續昏迷了。
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卻不知該通知誰,單位的領導和同志們到醫院來看望他。他正好清醒時,就對來人苦苦一笑,說,我反正也是無牽無掛的一個人,死了心淨。領導批評了他的悲觀,就捎了信來,我就陪著柴妮一起去看他了。
我們到的時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