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這時還不足十歲,但是居然擔負這樣繁重的課程。他對於張居正,真是十分親近和尊崇。在這一年,居正曾經屢次說到神宗和自己的關係:所幸主上年雖幼衝,聰睿異常,又純心見任,既專且篤,即成王之於周公,恐亦未能如是也。但自愧菲劣,不足以堪之。目前景象,似覺穆清,自今而往,惟當益積悃誠,恆存兢業,恪循軌轍,按轡徐行耳。(書牘四《答兩廣殷石汀》)
幸主上雖在沖年,已具大有為之度,近又日御便殿講讀,因而商榷政事,從容造膝,動息必諮,僕亦得以罄竭忠悃,知無不言,言無不信。(同卷《與王鑑川言虜王貢市》)
近來朝政愈覺清泰,宮闈之內,藹然如春,肅然如冬。主上銳意學問,隆寒不輟,造膝諮訪,史不殫書。(同卷《與河道萬巡撫淪河漕兼及時政》)
隆慶六年十二月,居正進《歷代帝鑑圖說》,自稱:
謹自堯舜以來,有天下之君,撮其善可為法者八十一事,惡可為戒者三十六事。……每一事前,各繪為一圖,後錄傳記本文,而為之直解,附於其後,分為二冊,以辨淑慝。(奏疏三《進帝鑑圖說疏》)
這是一種繪圖立說的故事書,對於不滿十歲的皇帝,不能不認為富有教育意義的著作。神宗在文華殿看到居正捧著這兩冊故事書,快活得站起來,忙教左右把《圖說》揭開,居正從旁指點講解。一次講到漢文帝勞軍細柳的故事,居正說:“皇上應當留意武備。祖宗以武功定天下,如今承平日久,武備日弛,不可不及早講求。”神宗聽到,只是一連地稱“是”。居正把自己整飭武備、抵禦外侮的主張,完全提出。
還有一次關於居正進講的事實,在萬曆四年二月二十九日。這一年神宗十四歲。神宗早些時在習字的時候,進講官寫好太祖底《大寶箴》作為影格,居正看見便說:“這一篇文章和君德治道,都很關切。皇上不僅是摹寫,還要能背誦;不僅是背誦,還要能講解。”
隨後居正進《大寶箴註解》一篇。二十九日神宗在文華殿,召居正到御座面前,自己站起來,高高地舉起《大寶箴》交給居正。居正站著,神宗把全文高聲背誦一遍。背誦以後,居正再行講解,關於《大寶箴》引用的故事,神宗全明白。最後講到“縱心乎湛然之域”一句:“這不過說人應當虛心處事,”神宗說。
居正拱起兩手稱賀說:“正是虛心兩字,可以解釋這一條的意義。人心所以不虛的原故,全是因為私意底混雜。水是最清的,混了泥沙以後,水便不清;鏡是最明的,蒙上灰塵以後,鏡便不明。皇上只要涵養此心,除去私慾,和明鏡、止水一樣,自然好惡刑賞,無不公平,萬事都辦好了。”(奏疏十一《送起居館講大寶箴記事》)
居正對於神宗,正和一位尊嚴的小學教師一樣,利用一切的機會,要把自己底學生,領上理想的境界。他看到小學生正在一步步地跟著自己邁進,心裡感覺到無限的喜悅。然而他忘去學生只是一個人,是人便有人底無限的光精,同樣也有人底必然的缺陷。何況神宗是世宗底孫子,穆宗和李太后底兒子,在他底血管裡,正動盪著倨傲,頹廢,和那委曲遷就,伺機圖逞的血液!
神宗在講官們底教導中,逐日成長了,但是小學教師底眼光裡,只看到一個馴伏聽話的學生。一次神宗朗誦論語的時候,失於檢點地竟把“色勃如也”讀作“色背如也”。在旁站著的居正厲聲說:“應當讀作‘勃’字。”這一下神宗真有些“勃如”,但是居正沒有看到。
性質倔強的人,遇到壓迫的時候,常會感到非常的煩悶,成人如此,小孩子也如此。有時小孩子受到父母和師長底壓迫以後,便對弟妹發作一番;再不然,看到小狗、小貓,也得踢一腳,這是方向的移轉,發作還是發作。神宗對於居正,真是恭敬到萬分,慈聖太后要他這樣,他能不恭敬嗎?還有司禮監馮保呢!這是管理宮內一切事務的人,慈聖太后都聽他底話,自己更得聽話了,神宗稱他“大伴”,連名字都不便提,正和只稱居正為“先生”一樣。小小的心靈,對於“大伴”已是非常地悚敬,何況在文華殿的時候,連“大伴”也肅然地站在那裡,自己能不用心聽話嗎?居正講到國家大事,“大伴”又那樣耳提面命地道:“‘先生’是先帝託孤的忠臣,‘先生’說的話,皇上要得仔細聽啊!”於是居正面上,又蒙上一重特有的莊嚴,神宗馴服得和小羊一樣。
但是神宗常時感到異常的煩悶。十歲的時候,慈慶宮後房毀了,御史胡涍請放歸後宮宮人,內稱“唐高不君,則天為虐”。神宗大怒,要他明白回奏,經過居正再三解釋,胡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