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顧雅仙朝屋裡瞟了一眼,神色有些不快,她撇了撇嘴,你連這也要聽她的?活了大半輩子,你就不能給自己作一回主嗎?
簡少芬把顧雅仙送下樓,開啟門發現外面的天色又晦暗下來,雨絲已經斜掛在狹窄的街道上,那些未帶雨具的行人從醬園門口匆匆而過。顧雅仙啪地開啟黑綢布雨傘,她朝簡少芬的胯部輕輕拍了一下,連嗔帶怨地說,你怎麼就不肯爽快地答應一聲呢?記住,禮拜天來我家喝喜酒,你要是體恤老姐姐,到時就別讓我再上門三請四請的了。那就去吧。簡少芬望著街上溼漉漉的石板路面和低陷處的水窪,眼睛裡是一種茫然而順從的幽光,她的手將那扇小門的手柄拉了一下、兩下,門軸就發出了吱吱嘎嘎的響聲。她說,那就去吧。禮拜天的早晨簡少芬在燕聲啁啾中醒來,看看桌上的鐘才5點鐘,但她還是起床了。她從姐姐的被窩上越過去,聽見姐姐在問,起這麼早幹什麼?今天別去菜場了。簡少芬走到窗邊開啟了西面的窗子,她看見一隻紫黑色的燕子從屋簷的泥巢中飛起來,在院子裡盤桓飛行。她想是她把燕子嚇著了,於是她輕輕離開窗邊,到廚房去開啟煤爐的爐門,然後把一鍋草藥端到爐子上熬著。簡少芬在幹這些事時腦子裡仍然想著那隻燕子,燕子笨拙而慌張的飛行姿勢使她聯想到自己。她經常覺得巢裡的燕子是她整個生活的一種寫照。你真的要去顧雅仙家喝喜酒嗎?簡少貞在床上大聲問。她是一片真心。簡少芬說,看來不去是不行的。你以為那喜酒是隨便喝的嗎?你要去就要送禮,我生來就討厭那種拉拉扯扯的應酬,什麼喜酒喪酒的?都是想從別人口袋裡撈錢。她說不收我的禮。如果一定要送就送吧,我去時帶上10元錢好了。簡少芬怏怏不樂地說。
不興那樣送禮的。要送就要趕在婚宴前送,否則人家拿了你的錢背後還要罵你,簡少貞在床上父父地穿衣服,語調中帶有明顯的慍怒。她說,你非要喝那喜酒就去喝吧,不過你趁早把錢送給人家,人家等著呢。
簡少芬沒再說什麼,她對姐姐的話半信半疑,但一種受騙的感覺還是像陰雲一樣浮上心頭。簡少芬看著藥鍋裡的黑色藥汁漸漸翻沸起來,用筷子在藥鍋裡猛烈地攪了一下。不去了,不去了。簡少芬聽見憤怒而尖厲的聲音從嘴裡滑出來,她被自己驚呆了,不相信那是自己的聲音。
不去了?簡少貞已經站在水缸邊刷牙了,她的嘴角沾滿了牙膏泡沫,不時地因牙刷的深入而發出乾嘔的聲音。不去就行了嗎?簡少貞又說,顧雅仙能放過你?你不去她會上門來請的。不信你就試試我的嘴巴。
煩死人了,你到底要不要我去?簡少芬緊鎖雙眉地開啟桌上的梳妝盒,盒子裡是兩把細齒木梳,一瓶三花牌頭油和一隻白銀條簪。簡少芬準備給姐姐梳頭了,這也是姐妹倆每天早晨要乾的頭一件大事。多年來簡少貞始終如一地梳著舊式的圓髻,每次都是簡少芬替她梳的。
簡少芬手裡的梳子嵌滿了姐姐灰白色的長髮,它們紛亂無序地纏在梳齒間,就像一堆枯草。她看著那些落髮,突然覺得一陣辛酸,手就遲滯地按在姐姐的頭頂上不動了。她說,可憐,都要掉光了。你說什麼?簡少貞回過頭看了看妹妹,我沒說不讓你去,你想去就去好了,何苦要攔著你呢?
我是說頭髮,你的頭髮快掉光了,我的手快抓不住了。掉光了才好。簡少貞冷笑了一聲說,掉光了你就用不著天天替我梳頭了。我不是這意思,我有點害怕。簡少芬說。你怕什麼?我都不怕。就是真掉光了也不怕,反正我不出門。簡少貞又回頭看了看妹妹的齊耳短髮,很快收回了視線,她說,你的頭髮還黑著呢,你怕什麼?
不知道,我說不清楚。簡少芬茫然失神,手中的梳子停留在半空中,她突然覺得梳子很重,而自己的手臂更加沉重,習慣和理智迫使梳齒靠攏姐姐灰白的長髮,但她的心在抗拒那些難看的失去了彈性的白髮,不管是纏在梳齒間的,還是依然殘存在姐姐頭上的,她差點發出嘔吐的聲音,這些複雜的心情她永遠說不清楚,簡少芬對此感到非常惶惑。從中午開始簡少芬有點心神不定。她倚窗觀望外面的香椿樹街,等待那輛披紅戴綠的嫁妝車經過,但嫁妝車遲遲沒有出現,她猜想它是從另外一個街口透過駛到顧雅仙家去了,後來她隱隱地聽到遠處有鞭炮聲炸響,禁不住舒了一口氣。她突然意識到這一天的牽掛就是這樣熱烈持久的鞭炮聲。顧雅仙果然上門來請簡少芬了。顧雅仙先是在簡家的小門上敲了一陣,沒人下樓開門,她就從醬園裡繞進去,開啟了素日封死的那扇門,直接站在天井裡對著樓上喊。簡少芬蒼白的臉後來出現在視窗,一半是茫然一半是感激地望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