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狗是壓不住這死人溝的陰氣的。這不是在咱村子裡哪道明溝裡燒,這死人溝過去土匪火併,解放軍剿匪,加上鬧土改,文革,不知殺過多少人,血流成河。一到夜間,鬼火熒熒;一到陰天,鬼哭狼嗥。要祭活口,就要祭個大的——舊社會,往後推去五六十年,咱這一帶燒窯都是祭人——都是到四川、宜昌買來的死囚或是土匪綁票後要撕的票。人一投進窯口,那窯必定大紅火,窯主定發大財。於是白中秋就想這次老子不搞就不搞,搞就搞好,祭個活人!祭了活人後,就是降溫退火了——這他也找師傅學會了雪山咒語。他給苦蕎說:“你給我守著,我回村去弄個活口,弄條狗來。”
他說的是最多弄條狗,這就出來,取道涼盤埡、響水河,悄悄從密林深處來到了興山縣的地界。
他想不花錢弄個人去燒了。
那還不是去宜昌當年要走的路麼。當年——他想到爹白秀帶著他們三個要吃豬油鍋盔的兒子,揹著藥材,去宜昌賣去的情景。那是多少年前?他不記年月。他只聽說爹老嘰嘰咕咕說他的戰友劉鋤子劉鍬子兄弟,就是說因為能去宜昌吃豬油鍋盔才跟著他舅舅楊奪水出來革命的。結果他們在神農架就走不見了。爹說:宜昌有大輪船,宜昌有洋灰馬路。爹說,結果是他一個人從巴東過的江,宜昌連見也沒見著。好在跟上了別的部隊。過江時,風急浪高,又死了不少人。
爹那時本來是不想讓端陽去的,那時候他還小。可在籌集藥材的時候,這小子運氣來了,在一天放學回來的山路上,碰見老虎趕獐子吃。老虎吃了獐子,咬碎了獐子身上的麝香,讓剛好路過的端陽撿到了。還是個白獐的香囊,白獐黑獐,麝香都是黑褐色的,細砂一樣。就這樣,爹就答應了端陽也去,並許諾他兩個鞋板一樣大的豬油鍋盔。
第五章 雪山咒語(4)
又是一個好秋天啊,當然是指天氣。從涼盤埡子到響水河谷,一路上山花爛漫,百果累累。秋天該熟的野果貓兒屎、八月炸、獼猴桃都散發出一陣陣朗朗甜味,引來嗡嗡的蜜蜂和蒼蠅。吊鐘樣的薔薇果和一串串海棠果也不住地往地下掉,彷彿要爭先恐後鑽入地下去一樣。白中秋坐在薔薇樹下,鮮紅的吊鐘果滿地都是,隨便抓一把塞進口裡,酸酸甜甜滿是味道。五味子果是紫色的,一嘟嚕一嘟嚕掛在灌叢中、懸崖上、河坎邊。山裡說冷就冷,冬天會突然而至,一些動物都嗅到了冬天可怕的氣息,正在拼命補充營養,或者曬著太陽以吸收更多抵禦寒冷的熱量。比如一些黃褐色的蛇就像樹枝一樣攀援在樹枝上,一動不動地曬著太陽。走到河谷的時候,白中秋聽到一陣悽慘的叫聲,剛跟老熊過招不久的他,一個尿噤,仔細一瞧,是一隻猴子,正在拼命甩手,最後從樹上掉下來,號叫著,不一會就死了。
白中秋走過去,看到猴子腫大的腦袋,就知道是被那曬太陽的毒蛇咬死的。他憑空撿了一隻猴子,塞進揹簍裡,突然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在哪兒經歷過的。對,就是那次跟爹去宜昌的時候,也是秋天,也是猴,也是蛇。還有那令他突然回憶起的深夜的山林恐怖。
……那個藍色天幕籠罩的山林的夜晚,星空宛如萬雙生冷的鬼眼。爹因背了太重的藥材而睡了,要他們兄弟三個給火裡添柴驅獸。大哥白大年老唸叨著豬油鍋盔,吮著黑黑的手指也呼呼睡了,弟弟端陽也歪在草棵中睡去,就剩下白中秋還睜著兩隻眼睛,拼命往火堆裡添柴。那個深夜啊,那個通往宜昌的少年的深夜,樹冠在頭頂岔七岔八地編織成一張網,柴禾發出燃燒的噼剝聲,夜梟和鬼瞪哥(貓頭鷹)不時發出驚叫,就像被大人喝斥後忍泣的哭童。遠處傳來淒涼的麂子呼喚,娃娃雞一陣一陣地慟哭,狼或者扒狗子在仰天悲嗥。他心中的懼怕是那麼深廣,只盼著天快點亮。終於,天邊出現了一線曙色,可以看到爹活動胳膊和腮幫子了,一隻晨雀跳出巖縫吱嘰了一聲,嘩嘩轟響的響水河又現出它流水的姿態,白中秋才把繃緊的神經和肌肉放鬆……
今天,響水河依然流淌著。白中秋走在這條曾走過的山路上,心裡傷心難受。爹老啦,哥白大年摳瞎我兒子的雙眼坐牢啦,弟端陽也燒成了一個“樹蔸”。爹老糊塗了,我也老啦,可身邊連個知熱知冷的女人也沒有,生活艱難,在土裡刨食就像刨金子一樣難。我心有不甘啊,心有不甘!
這又是一個藍色的森林的夜晚,白中秋已沒有了恐懼,攏著火坐著,思前想後,不禁鼻頭髮酸。淚就撲簌撲簌地流下來了。咱山裡人像個啥哩?咱這個家,像個啥哩?還有啥指望哩?那不就破罐子破摔了麼?不能像爹這麼吃了一輩子苦終老,變成老糊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