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鬆的白髮在火光中亂顫。一卷紙帛燒著了,像只火鴉似的飛起來。老人層層褶子內面藏得極深的眼珠子被那火光照亮了,不知有多少心事一瞬間點燃。昔年的壯志雄心付諸東流,轉眼此身已將化灰,卻還有那麼一星餘燼掙扎著不肯熄去。
石面上老人如瘋如魔地手舞足蹈,面孔被火花一時拉長,一時扯歪,怪異猙獰,就好像皮影戲中那些妖魔鬼怪一般。紙帛很快就燃盡了,火光熄去,那面孔也一點點地黯淡了下來,終不可見。
“你不必再守永生不過黃河的誓約了,恭喜恭喜,回去後,我就等著你來報仇了!”李歆嚴的語氣也說不上是當真還是嘲笑。
“哪裡哪裡,老朽不過是懷念故鄉,想讓一把骨頭葬在祖塋之中而已。什麼恩呀仇呀,人老了,記性不好了,少年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九歌劍客的力量彷彿消耗殆盡,這幾句話便說得有氣無力。
“還在磨蹭什麼?快帶我們去!”又有人吵嚷了起來。
“還早,這個時辰,只怕你家大公子還沒有回去,靠得太近了怕被黑精衛發覺……都幾年了,也不急在這一時吧?”
聲音一點點淡去,他們大約是走遠了,通犀心眼再也尋不到他們的動靜。顧澄這時氣息已漸漸聚攏起來,四肢略約可以動彈。他勉強地攀著那些晶石的稜角,一點點掙起來,身上的皮袍被水一泡,越發沉重。好不容易爬到了湖岸,手上一滑又摔了下去。雙掌被劃出了四五道口子,卻不覺得痛。顧澄在湖底隨手拾了把劍,將袍子割破解下。他想這把劍只怕是沈青鷂的,心道:“多謝了!”然後再試了一次,才勉強上了湖岸。已是快到子時,深夜的曠嶺寒意刺骨,湖岸上結起了一層薄冰,難怪他方才手心打滑爬不上來。
顧澄這一番用力,體內本已凝集的功力又有喪亡的跡象,極想就此伏地大睡一場。顧澄心知不好,想道:“不成,我得去尋個地方燒把火烤烤身子,若不然外感風寒與內腑陰邪相合,不死也要落個殘疾。”便搖搖晃晃往林子裡跑去。小湖與樹林相距不過數步,這時走起來,腿如沉鉛,分外艱難。好不容易靠在了一棵樹上,一摸懷裡,不由叫苦。火石火絨都已打得透溼,哪裡還能用。他十分氣餒,苦笑道:“難道真就這麼完了?”這一坐下來,身子就疲軟得如有千斤之重,便是馬上要死,也掙不動了。
方才那老人的面孔在顧澄眼前閃動,顧澄心中又湧起一陣溫暖的喜意。“沒出息,老人家苦忍了這麼多年還要拼一把,你就想死了?不成不成,給我起來,走!”顧澄扶著樹緩緩站起來,小步小步地挪著。“不能死呀,小息還在等著你呢!我得回鎮上去,鎮上有酒,有火……”他明知此時絕走不回去,可心裡有了這麼一點寄託倒還是強掙著邁出了百來步。
寂靜的林子裡突然傳出一聲嘯叫,好像有野獸近在咫尺。顧澄不由嚇了一跳,腳下正有一道溝壑,便“卟嗵”滾了下去,腦袋重重地撞在了石頭上。他眼前發黑,看到一隻狍子從溝沿上探出頭來,兩隻黑亮的眼睛不懷好意地盯著他。顧澄迷迷糊糊地想:“怎麼死也不能葬身於獸腹呀!”於是將最後一點真氣凝在右掌,向上胡亂打去。這一掌擊出,就掏空了他全部力量,他來不及看到自己這一掌有何效用,腦中便化作一片空白。
只是在他完全昏過去之前,好像有一團暖意包繞了他的手掌,一個似乎熟悉的聲音細如遊絲鑽入他耳中:“顧澄?”
第三章 人柱
顧澄覺得有兩點灼熱的鋼針在他周身大穴紮下,每至一穴都痛不可當。經脈被燒焦了一般。那熱力與體內寒氣都不能舒通,便混在一處。整個人越來越輕飄,好像要飛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兩根鋼針突然熔成了鐵水探進了他的靈臺大穴。
“啊!”顧澄好似從雲端突然掉落,四肢猛地抽搐了一下,微微睜開雙眼。卻見一隻狍子坐在自己面前,他嚇得不輕,不由自主叫了一聲。那狍子起身欲走,顧澄卻又明白過來了,叫道:“李昶,是你麼?”其實只是從牙縫裡擠出了一絲呻吟。但那人還是聽到了,嘆息一聲,轉過頭來。狍頭落下,現出了兩道飛揚的長眉,眉下深深的眼窩裡一雙瞳子依舊幽明難測。只是雜亂的胡茬、微黃的膚色還是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李昶道:“你還是認出我來了!”
顧澄撫了一下他手中拎著的狍頭帽,笑道:“這是尊夫人的手工?做得真精巧,方才嚇了我好大一跳!”這是鄂倫春族獵人常戴的狍頭帽,剝下整隻狍子頭皮硝過,裡面襯上布綢,眼窩嵌一對黑珠子,冬日戴了出去行獵,直有以假亂真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