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卿感覺賈珍的手溫,正徐徐傳遞到自己手上,她便引他坐了下來,坐下後,他倆的手還聯在一起。他們還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交談過。
“你的心,我知道……可馮紫英家的訊息,向來沒謊過……”
“就算你父親真的沒了,看來也還不是事情大露,是他自己沒福,二十幾年,都奮鬥到寶座邊上了,偏一病仙逝,功虧一簣……你要想開,這也是冥冥中自有天定呵!”
“他既去了,母親一定已殉了,我耽誤到這時辰,已屬不孝……”
“孝不孝,不在命,全在心;比如我爹天天在城外道觀裡跟一幫道士們胡羼,煉丹燒汞的,指不定哪天就一命歸西,難道我非也去吞丹殉他麼?再比如我一時喪命,難道定要那蓉兒他也服毒自刎不成?”
“你們比不得我,我更比不得你們,你忘了去秋張友士留下的那個‘益氣養榮和肝湯’的方子,那頭五位藥的十個字兩句話,不是說得明明白白!那是父母的嚴命,我能不遵?”
那張友士開出的“益氣養榮和肝湯”的頭五味藥是:
秦可卿之死(5)
人參白朮雲苓熟地歸身
當時他們拼解為兩句話:
人參白朮雲:令熟地歸身!
“人參”是可卿父親的代號;“白朮”是可卿母親的代號;他們命令她:要在她一貫熟悉的地方,“歸身”!
“可‘歸身’不一定是讓你去死呀!”賈珍把可卿的手握得更緊,對她說:“那是說要你在這府裡耐心等待,靜候佳音,是預言你將從這裡,歸到你那公主的身份上啊……”
“那只是第一層意思,我們朝夕盼望的,自是這個結果;可誰想天不遂人願,偏應了那第二層意思,你忘了那藥方後面的話了麼……”
賈珍一時無話——確實,那藥方裡的暗語,是說倘事有不測,秦可卿就該在這府裡結束她的生命!
“……而且,想起來,更知道都是天意……你記得那頭五味藥標出的份量嗎?二錢,二錢,三錢,四錢,二錢,一錢一個月,不正好十三個月?現在正是從那時算來的第十三個月啊!敢情要麼過了那個春分,就大功告成;要麼一年之後,就是我在這裡殉身之日,天意如此,豈人力可扭轉的?”
賈珍這時只是搖頭,心裡卻無可奈何。
秦可卿卻越發冷靜了,她從賈珍手裡抽出了自己的手,雙手理鬢,從容地說:“我今日‘歸身’,你來送我,你我的緣分,也算天賜了。雖說我們以前也有過那麼些快活時光,到底‘偷來的鑼兒敲不得’,似乎總不能讓你盡興,今天你既來給我送行,我也沒什麼可報答你的了,唯有一腔對你的真情,還可讓你細細品味……我今日一定盡其所有,讓你銷魂……只是你再不能如往日般猴急,你且在這裡稍候一時,我要到那邊屋裡更衣勻面,從頭開始,來此獻身!”
賈珍不解:“這樣就好,還更什麼衣?”
秦可卿微微一笑,起身去了那邊屋;賈珍呆呆地坐在那裡,一時恍惚,他眼光落到那邊壁上掛的《海棠春睡圖》上,只覺得那圖上的楊玉環正緩緩從春睡中醒來……
“珍哥!”
這從未有過的呼聲使他一驚,他抬眼一看,是更完衣的可卿走了出來,不看則已,一看血沸,縱是一條硬漢,那眼淚立刻湧了出來,一顆心彷彿被可卿抓出去捧在了手中!
秦可卿換上的,是她跟賈蓉結婚那天,所穿的吉服!
秦可卿將賈珍引到那“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邊,讓他與自己對坐,然後將一襲銀紅的霞影紗,遮到自己頭上……
賈珍將可卿的蓋頭輕輕揭開,他只覺得自己是確確實實面對著天人神女……
賈珍不再是一個不知和多少個女人云雨過的風流將軍,他簡直就是個頭一回進入洞房的童貞男,他湊過去,慢慢解開可卿吉服的衣釦……
……賈珍在香甜的波浪中,後悔原來的粗糙;想到前不可追,後無可繼,他愈發珍惜這夢幻般的享受,也愈發有一種與極樂相伴的痛楚……
天香樓外,雲隙裂得更大,月亮像松花蛋的蛋黃般,瀉下朦朧的昏光;秋蟲在夜風中懶懶嗚叫,寒鴉在大槐樹頂上斂喙酣睡,它們哪管樓里正在生人作死別!
5
是日晚間,銀蝶正伺候尤氏洗腳,忽然有榮府的人來,急傳賈珍尤氏,說是賈母立刻召見,這可是曠日沒有過的事,尤氏雖知必為可卿家敗人亡之事,但何以如此緊急,亦茫然無措;即刻重新裝扮起來,並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