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優雅細膩,眼睫毛微微上翹,彷彿一扇扇貝殼……卡羅琳動了動,大衣裡開始冒汗。屋裡太熱,她幾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寶寶依然在她身旁熟睡。她站起來走到窗邊,木地板在破舊的地毯下嘎嘎直響,天鵝絨布幔垂落及地。好久以前,此地曾是一處優雅的莊園,現在只留下些許殘跡。她摸摸布幔後面透明窗簾的一角,窗簾泛黃、脆弱,上面佈滿了灰塵。窗外,幾頭牛站在積雪的田野中,到處找青草,一個身穿紅色格子花布外套,戴著深色手套的男子清出一條通道走向穀倉,雙手上的鐵桶晃來晃去。這些灰塵,這堆白雪,不公平,一點也不公平。諾拉?亨利憑什麼擁有這麼多,憑什麼過著平靜快樂的日子?卡羅琳被這個想法以及自已深沉的怨恨嚇了一跳,她任憑窗簾從手中滑落,走出房間,朝著有人聲的地方走去。她走進一條走廊,日光燈在高高的天花板上一閃一閃,空氣中充斥著濃重的液體清潔劑、水煮蔬菜,以及淡淡的尿味。推車嘎嘎響,有些人高聲喊叫,有些人喃喃低語。她轉彎,再轉個彎,走下一級臺階,來到屋子比較現代的一側。這裡的牆漆成青綠色,膠板地上鬆鬆地蓋著油氈。她經過幾道門,瞥見人們的生活片段,而這些影像如同照片般停駐在空中:一個男人凝視著窗外,陰影遮住了他的臉,看不出多大歲數;兩個護士正在鋪床,她們的手臂舉得老高,潔白的床單一度幾乎飄達天花板;兩個空蕩蕩的房間,帆布攤開了鋪在地上,油漆罐堆積在角落;一道門緊閉,然後是最後一道門,門開著,裡面有個年輕女子穿著一件白色的棉質無袖襯裙坐在床沿,低著頭,雙手輕輕交握擱在大腿上。另一名女子是護士,她站在年輕女子身後,銀色的剪刀閃閃發光,頭髮像黑色的瀑布般掉落在白布上,女子赤裸的頸背一露無遺,頸子修長、細膩而白皙。卡羅琳停下來站在門口。“她會冷。”她聽見自己開口說,兩名女子聽了都抬起頭。坐在床沿的女子有雙大眼睛,散發出黑亮的光澤,她的頭髮本來很長,現在被剪得亂七八糟,長及下巴。“沒錯。”護士邊說邊拍掉女子肩上的一些頭髮,頭髮在單調的燈光中落在床單上,落在汙跡斑斑的油氈上。“但非剪不可。”說完便眯起眼睛打量卡羅琳皺巴巴的制服以及沒戴帽子的頭。“你是新來的,或者有什麼其他事情嗎?”她問。卡羅琳點點頭,“新來的,”她說,“沒錯。”一名女子拿著剪刀,另一名女子身著棉質襯裙坐在自己剪落的發渣中。日後當她想起那個時刻,她總把它想成黑白畫面。這幅畫面令她深感空虛與憐憫,但她卻不確定為什麼。頭髮散落一地,再也接不回去,窗外透進冷冷的光線,她感到淚水在眼中滾動。另一個大廳中人聲迴盪,卡羅琳想起紙箱還擺在等候室的天鵝絨沙發上,寶寶依然在箱內沉睡,她趕緊掉頭回去。一切都跟她先前離開時一樣。印著紅彤彤的可愛嬰兒臉的紙箱還在沙發上,寶寶的雙手握成小拳頭擺在下巴旁,依然睡得很熟。菲比,諾拉?亨利在吸了麻醉氣體昏過去之前曾說,若是女孩,就叫她菲比。
一九六四年(7)
菲比,卡羅琳輕輕解開層層毛毯,把她抱起來。她好小,只有5。5英磅,比她哥哥輕,但兩人都有一頭黑髮。卡羅琳檢查一下她的尿布,烏黑黏稠的糞便弄髒了潮溼的尿布。卡羅琳換了尿布,再把她包回毛毯內。她一直沒醒,卡羅琳抱著她坐了一會,感覺到她好輕,好小,好溫暖。她的臉頰是如此袖珍,如此多變。即使在睡夢中,各種表情也如同雲朵般飄過她的五官,卡羅琳從中依稀看到諾拉?亨利皺眉的神情,也看到戴維?亨利專心傾聽的神態。她把菲比抱回紙箱裡,輕輕地把毛毯裹在她的周圍。她想起戴維?亨利帶著些許倦意,坐在桌前邊吃乳酪三明治,邊喝完一杯半涼的咖啡,然後重新開啟診所大門。每個星期二晚上,他總是為那些付不出醫藥費的患者免費出診。在那些晚上,候診室總是人滿為患。午夜時分,當卡羅琳終於下班,累得幾乎無法思考之時,他依然留在診所裡。正因他的善心,她才愛上了他,但他卻把她和他的新生女兒送到這種地方。在這裡,一個女子坐在床沿,髮絲緩緩飄落而下,一團一團柔柔地散落在地面上淒冷的光影中。這事會傷透她的心,他曾提到諾拉。我不要讓她傷心。遠處傳來腳步聲,愈來愈近。隨後有個一頭灰髮,身穿一件類似卡羅琳制服的女人站在門口。她身材粗壯,以她的體型而言,行動算是敏捷了,而且一臉嚴肅。若在另一個場合中碰面,卡羅琳說不定會覺得此人還算順眼。“我能幫什麼忙嗎?”她問,“你等了很久了吧?”“是的。”卡羅琳慢慢地說,“沒錯,我已經等了很久。”女人氣憤地搖搖頭。“唉,對不起,都是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