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我說。
她咬了牙撕著我的耳朵問:“你剛才看見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老老實實地說。
小金寶一時反而無話了。她穩了穩自己,卻沒有再說什麼。她把棉鞋順手扔進一隻箱子裡去,把我拉到客廳,叼好煙,對我小聲說:
“給我點根菸。”
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麼,給她點完煙,小心地立在她的身邊。
馬臉女傭恰巧走進客廳,她抱了一大箱子衣物,卻被小金寶叫住了。“柳媽,”小金寶躺到一張躺椅上,“讓我看看我的小乖乖。”
馬臉女傭沒有立即離開,她放下衣物,卻把目光移向了我。她的眼神讓我不踏實。她就那麼用生硬冰涼的目光叉住我,直到我掛下上眼皮。我再一次抬起眼皮的時候馬臉女傭已經離開了,她從懷裡取出一隻銅鑰匙,從後門拐到左邊去。隨後就沒了下文。
小金寶的香菸抽掉三分之一時馬臉女傭回來了。懷裡抱了一隻大圓桶。圓桶上罩了一層厚厚的黑布。小金寶夾了煙,用夾煙的那隻手指了指地上的圓桶,對我說:“臭蛋,把布掀開。”我走上去,悄悄提起一隻布角,弄不清黑布下面是什麼。我拉開那張布,拉開布我就嚇呆了,一條眼鏡蛇幾乎在同時豎起了它的脖子,對著我吐出它的蛇信子。蛇盤在一隻極大的玻璃缸裡,它的粗糙面板在玻璃的透明中纖毫畢現。馬臉女傭用一塊玻璃壓住缸口,小金寶蹲到玻璃缸邊,尖尖的指頭華麗地撫過玻璃壁,對蛇說:“小乖乖,你真乖,是在鄉下好還是在我這兒好?”小金寶一邊自問一邊自答了:“呵,在我這兒好,你可要乖,在我這兒你可別亂動,亂說,啞巴的舌頭不乖,啞巴的舌頭就沒有了,對不對?”馬臉女傭正站在我的對面,我看見馬臉女傭的兩隻手緊叉在一處,兩隻大拇指不住地上下轉動。她的一隻牙齒齜在外頭,兩道目光痴痴地望著我。我的手涼了,我聞到了馬臉女傭嘴裡的一股濃臭。我低下頭,聽懂了小金寶話裡的話,可我弄不明白什麼地方又得罪她了。我只是覺得手上冰涼,好像那條蛇從我的身上游了過去。
小金寶歪了下巴讓馬臉女傭抱走玻璃缸,走上來摸了摸我的頭。我把注意力全部放到了舌頭上。我用牙咬住了舌尖,對舌頭說:“你可要乖,在我這兒別亂動,亂說。”
小金寶突然對我好些了。這讓我很意外。我弄不懂究竟因為什麼。她甚至上街買毛線這樣的事也讓我陪她了。她買回了一盒子英國毛線,米色,摸在手裡毛茸茸的,兩隻指頭一捏就沒了,鬆開指頭它們又恢復了原樣。小金寶買完毛線情緒特別地好,還主動讓我摸了一把,問我說:“好不好?”我想了想,連忙說“好”。
午後小金寶打毛線的興趣說來就來了,她讓我坐在她的對面,胳膊做成一張架子,幫她繞線團。小金寶繞到第三隻線團時門外響起了剎車聲,小金寶有些意外地抬起頭,進門的卻是給老爺開車的瘦猴。瘦猴走到小金寶的面前,叫過一聲小姐,一雙眼只管對我張羅。瘦猴對我說:“臭蛋,老爺叫你。”我有些恍惚,沒有聽明白他的話。小金寶放下米色英國毛線團,疑疑惑惑地說:“叫他做什麼?老爺怎麼會叫他?”瘦猴說:“回小姐話,我不知道,老爺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小金寶望著我,突然笑起來,說:“怎麼又傻了,老爺叫你,還不快去!”我望著她的笑臉,怎麼看她也不像小金寶。這女人真是好本事,剛剛是眼鏡蛇,掉過屁股就是大姐姐了。
上海往事 第三章(6)
三
我做夢也想不到老爺會讓我坐他的小汽車。老爺的汽車在下午開進了四馬路,四馬路熱鬧非凡,兩邊的建築裝潢呈現出中西迥異的矛盾格局。車子開得很慢,小廣寒、也是樓、鴻運樓、中和館、一品春、青蓮閣以轎車的速度次第往後退卻,各式人等在路兩側閒逛,西裝革履的洋場闊少與身穿黑亮烤綢短衫的幫閒佔了多數。老爺的車在“聚豐園”門前停住,我從汽車的反光鏡裡看見老爺正對著自己微笑。老爺說:“臭蛋,四馬路可是個好地方,要吃有吃,要玩有玩。”
下午###鍾正是餐館的閒時。聚豐園的二樓上冷冷清清,乾淨漂亮的二樓客廳只有兩三個閒人在喝閒酒。老爺上了樓,四處張了眼看,窗前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客人端坐在圓桌前。他坐在室內,卻戴了副墨鏡,正對著窗下四處打量。我注意到他的面前只放了一碟花生米,一壺酒,一隻酒盅。老爺緩緩向那人走過去,那人看見老爺過去,把老爺上下打量了一眼,拿起筷子橫放在酒盅和盤子之間。
跑堂的夥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