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美用開玩笑的口吻重複了一遍。雖然有點煩,我還是繼續說下去:“裡面有一個戴著厚眼鏡的白髮老頭,他會給你一包東西。你就拿著那包東西到紀伊國屋門口等我。”
“那健一你呢?”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稱呼已簡化了。
“假如我把車停在這裡等你,被人看到就完了。我會繞一圈,再過去接你。”
“知道了。”
夏美開啟車門,臀部輕巧地滑出座位下了車。
“我話還沒說完呢!在歌舞伎町,一定有元成貴的手下和條子在盯著,儘量不要引人注意。還有,最好觀察一下那些上海人有什麼動靜。”
“包在我身上。”
夏美不耐煩地揮揮手轉身離去。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把話聽進去,可是她已經行動了。反正再怎麼說明也沒用,一切就看她的造化了。即使她出錯漏給人逮著,也不關我的事。
確定夏美走進櫻花大道以後,我發動了車了。
24
天亮了。陰沉的雲遮住了太陽,死氣沉沉的空氣,好像垂死老人表面潮溼、裡面卻乾燥的面板,覆蓋了黎明時分的靖國大道。
我沿著柵欄在十字路口左轉。待客的計程車佔住了路,搞得大家都動彈不得。上班族怨氣十足的仰頭望天,趕著去搭頭班電車。我像是著了魔似的,腦海裡還是不斷想著夏美的雙眼。
潛藏在她驚愕眼神深處的恐懼與憎惡,對我來說是很熟悉的感覺。從開始懂事到搬進歌舞伎町之前,我總是因為不知道老媽的脾氣什麼時候會發作而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在經期前後的幾天,老媽就會變得像易碎的玻璃容器灌進過量的水,容器很快就會破碎。每到這時候,老媽都會變得像個母夜叉,總是拿皮帶抽我。有一次甚至還用裝著金屬扣的那頭打我,把我背上的肉扯掉一塊。老媽是個無法控制自己感情的人,即使知道戀愛物件是個在臺灣無地容身而跑路到日本的流氓,她也曾因為一時衝動而嫁給他。當她知道對方的感情已經遠離的時候,心裡就產生了徹底的憎恨,連體內流著那男人的血的兒子也不放過。我因此對老媽既怕又恨,因為學會了控制感情的技巧。
搬到歌舞伎町來以後,讓我畏懼與憎惡的物件就變成了楊偉民。我總是像只被馴養的狗,看楊偉民的臉色辦事,只要他一聲呼喚,我就搖著尾巴跑過去。後來楊偉民枉費了我一片忠心,毫不留情地捨棄我,我也打從心底憎恨起他來。話雖然這麼說,但我已經能自由駕馭自己的感情,所以並沒有表現出來。
在被楊偉民捨棄之後,我也沒想過要搬離歌舞伎町。說實在的,我也想不出自己還能上哪去。在歌舞伎町的華人圈子裡,沒有人肯給我工作機會,因為大家都知道呂方是我殺的。我只好跑到高田馬場打零工度日,晚上就在電動玩具店或三級片戲院閒蕩。有天晚上,我因為白天工作勞累,便在電影院的座位上打瞌睡,一個想上我的玻璃就捱了過來。雖然這個玻璃沒搞到我,卻幫我在黃金街一家冷清的同性戀酒吧找到一個工作。我當時只是讓他認為,只要能給我點零用錢和睡覺的地方,我就給他機會,說來還真是不費吹灰之力。
後來,我的機會終於來了。臺灣流氓在不知不覺中成群結隊流竄到歌舞伎町來。這些流氓表面上對楊偉民很尊敬,私底下還是堅持自己的一貫作風。由於我會說流利的日語和北京話,又熟悉歌舞伎町的動向,流氓們當然不會放過,於是這些人生地不熟的流氓時常僱用我當嚮導。幾年後,這些人又被從大陸來的流氓取代了。但是不管是從臺灣還是大陸來的,流氓還是流氓,我的利用價值也不受影響。
但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高枕無憂。畢竟我打不進他們的圈子,也不知道他們哪天會看我不順眼。我就是靠察言觀色來與流氓相處,在畏懼與憎惡下在歌舞伎町札根。
最後,我還是擺脫不了恐懼與憎恨的糾纏,只不過換了幾個物件罷了。因為這兩種感覺對我來說太尋常,令我幾乎忘記自己究竟是在對哪些東西畏懼、對哪些東西憎恨裡度日了。即使我再怎麼努力想揮卻,這畏懼與憎恨已經緊緊咬住我的靈魂深處,而且還不時的用激烈的痛苦刺激我,迫使我記著自己不過是自己的奴隸。
我再一次想起夏美的雙眸。
夏美一定也在畏懼著什麼,也在憎恨著什麼。難道這隻發生在那一瞬間嗎?還是她也承受著這兩種感覺的煎熬?
後面有車子按喇叭,我注意到前面已經空出好一大段,交通又開始流動起來。
我踩下油門,揮別了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