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死到生,由生到死之中,悟透了人生不能永恆,軀體不能長生存的道理。任何人,在經歷過巨大的劇變之後,多少可以悟點道理,何況是生死大關!但是,他記載著,他的“魂魄”,曾兩度進入大樹之中,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魂魄”是林玉聲日記中用的原文,這是中國傳統的說法。較現代的說法,是“靈魂”。
從林玉聲的記載中看來,他肯定了人有靈魂的存在。靈魂離體之後,“有口乎?無口乎?”或者說:“有形乎?無形乎?”根本已無形無體,但是,為甚麼會進入樹中呢?
林玉聲記載中,有不明不白的地力,就是,在進入樹幹之後的他的靈魂,照他記載的,是可以在樹內自由活動,上至樹梢,下至樹根,但是脫不出樹伸展的範圍之外。
這樣說來,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樹,就是他的身體。那麼,是不是這時候若有人伐樹,他會感到疼痛?
林玉聲沒有說及這一點,當然,這也不能怪他,因為當時只有他一人,並沒有人在這時在樹上砍一刀或是折斷一根樹枝,使他可以“有感覺”。
還有我不明白的是,當時,一起死去的,除了林玉聲之外,還有十六名士兵。
這十六名士兵的情形,又如何呢?他們的靈魂又到哪裡去了?是進入了附近的樹中,還是進入了其它甚麼東西之中?
何以靈魂可以進入其它東西之中?中國古時的傳說,雖然常有“孤魂野鬼,依附草木”之說,但是林玉聲的記載中那樣具體的,我還是第一次接觸到。
我呆呆地想著,心裡難怪計四叔看了之後,除了“我不相信”、“我不明白”之外,根本沒有別的話可說。這時,如果有人問我,我的感想怎樣,相信除了這八個字外,我也沒有甚麼可說的了。
我呆了很久,林玉聲的日記還沒有完,我再繼續向下面看去。
以後的一切,全是說他如何定居之後的情形,都十分簡單,顯然是他已真正感到,人生百年,如過眼煙雲,連他自己的婚事,也只有六個字的記載:“娶妻,未能免俗。”
一直到最後一部分,看來好像是另外加上去的,紙質略有不同。
這幾頁之中,記載著林玉聲一生之中,最後幾天的事情,我再將之介紹出來:“年事已老,體力日衰,軀殼可用之日無多矣。近半年來,用盡方法,想使魂魄離體,但並不能成功,曾試獨自靜坐四日夜,餓至只存一息,腹部痛如刀割,全身虛浮,但總不能如願。
曾想自盡,自盡在我而言,輕而易舉,絕無留戀殘軀之意。但棄卻殘軀之後,是否魂魄可以自由?若萬一不能,又當如何?思之再三,唯一辦法,是再赴舊地。
我魂魄曾兩度進入一株大樹,在大樹之中留存。當時情景,回想之際,雖不如意,但樹齡千年,勝於殘軀,或可逐漸悟出自由來去,永存不滅之道。
世事無可牽掛,未來至不可測,究竟如何,我不敢說,我不敢說。”
最後一段相當短。
想來,林玉聲其時,年紀已老,他寫下了那一段文字之後,就離開了家,再到貓爪坳去。
在林玉聲這段記載之下,另外夾著一張紙,是用鋼筆寫的,是林子淵看了他祖上的日記後所寫下來的,我將之一併轉述出來。
記載可能是分幾次寫下來的,其間很清楚表現了林子淵的思索過程,每一段,我都用符號將之分開來。
這種事,實在是不可信的,只好當是“聊齋志異”或“子不語”的外一章。
(這是林子淵最早的反應,不信,很自然。)
再細看了一遍,心中猶豫難決,玉聲公的記載,如此詳細,又將這本冊子,放在這樣隱蔽的一個所在,決不會是一種無意識的行動。
“發現此冊之後,禍福難料。”是甚麼意思?是肯定看到冊子中記載的人,會像他一樣,也到那株大樹旁去求軀體的解脫?
玉聲公不知成功了沒有?算來只有百年,對於一株大樹而言,百年不算甚麼,玉聲公當年若成功,他的魂魄,至今還在樹中?是則真正不可思議之極矣!
(這是林子淵第二個反應,從他寫下來的看來,他已經經過一定程度的思索,開始想到了一點新的問題,並不像才開始那樣,抱著根本不信的態度。他至少已經想到,人有靈魂,也懷疑到了靈魂和身軀脫離的可能性。)
連日難眠,神思恍惚,愈想愈覺得事情奇怪。魂魄若能依附一株大樹而存在,可見可聞,那麼,靈魂是一種“活”的狀態存在著。是不是一定要有生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