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塔格村裡。愛斯塔格是馬賽郊區最遠的一個小鎮,在從海灣口開始用岩石圍起來的一條死路的盡頭。布朗卡德在村莊外邊的一個懸崖上,從小海灣的任何一處地方都可以看見它黃色的外牆隱藏在一片高大的松樹林裡。這是一座被稱為普羅旺斯府邸的、方正平板的建築物,笨拙地開著些不規律的窗戶。房子前面,有一個寬闊的平臺,從這兒可以直接俯視一個狹窄的、佈滿石子的小海灘。後面,有一大塊園地,土壤貧瘠,只長著寥寥幾棵葡萄樹、杏樹和橄欖樹。布朗卡德最致命的一種缺點,也可以說是一種危險,那就是海水一直在不停地衝打著懸崖,從附近的水泉裡漫過來的水一直在浸泡著這座半粘土半岩石的、鬆軟的懸崖。每個季節,都有不少大石塊裂開,墜到下面的海里去,發出令人害怕的響聲。漸漸地,這片懸崖被侵蝕成了彎月形,有些松樹已經被海水吞沒了。
四十年來,米庫蘭一家人一直是布朗卡德的佃戶。按照普羅旺斯的規矩,土地由他們去種,收成卻要跟地主對半分。然而,土地的收成很稀少,假如他們不在夏天捕些魚的話,他們肯定會餓死的。除耕地和播種以外的時間,他們都在撒網捕魚。米庫蘭家的人口有米庫蘭老爹,他是一個又黑又瘦的兇惡老頭,一家人誰看見他都嚇得發抖;還有米庫蘭媽媽,她是個在太陽底下鋤地鋤成了一個大個頭的呆笨女人;還有他們的兒子,此時正在“阿洛剛特”號軍艦上服務;最後就是南伊絲,她除了負責家裡的一切事務以外,還讓她父親給派到一個瓦廠裡去做工。佃戶的住處是貼在布朗卡德懸崖半腰上的一所破房子,在那裡,很難聽見一聲笑聲或歌聲。米庫蘭老爹始終保持著那種上了年紀的、不近人情的沉默,一天到晚都在回想他的過去。兩個女人對他懷著害怕的尊敬,完全是南方人中做女兒和做妻子的對待家長的那種尊敬。只有南伊絲的媽媽看不見她,拼命扯高嗓門,叉著腰,向四面發出兇悍的喊叫聲的時候,才會衝破這裡的安靜。通常,南伊絲在一公里以外就聽見了,她總是帶著滿腔怨憤,臉色發白,趕緊回來。
美麗的南伊絲,這是愛斯塔格人對她的稱呼,真說不上是幸福。她已經十六歲了,可米庫蘭老爹常常為了一聲“是”或者“不”,舉手就往臉上打,而且打得很重,以至於她的鼻子都流血了。現在,雖然她已經二十來歲了,可她的兩個肩膀還是長期帶著她父親打的青傷。實際上,她的父親也不能算作一個壞人,他只是在嚴格地行使他的權力,他要家人都服從他,他的血液裡保持著古代拉丁民族的傳統,他認為對於家裡的人他依然有生殺予奪的大權。有一天,南伊絲又遭了毒打,可她居然敢抬起手來遮擋,他差點把她給殺了。少女受到這樣的懲罰,渾身不停地哆嗦。她坐在黑暗角落的地上,眼巴巴地忍受著毫無道理的屈辱。內心的怨恨使她沉默了許久,心裡盤算著如何報復,可又總是沒法實行。正是在她父親身體裡的那種血液使她激動、反抗,這是一種盲然的憤慨、一種瘋狂的好勝需要,僅此而已。當她看見母親在米庫蘭面前,渾身顫抖、服服貼貼、忍氣吞聲的時候,她就輕蔑地看著她。她常常想:“要是我有一個這樣的丈夫,我一定要殺死他!”
不過,相較起來,南伊絲還是更喜歡那些捱打的日子,因為毒打能夠使她感到疲勞。別的日子,她就只能過著這麼侷促、這麼苦悶的生活,她真是煩得要死。她父親禁止她到愛斯塔格去,要她在家裡做一些永遠也做不完的事;即便沒有什麼事好幹,他也要把她留在身邊,不離開他的視線。因此,她焦急地等待著九月,只要主人們一來到布朗卡德,米庫蘭的監視就不得不放鬆了。南伊絲替洛斯塔太太跑腿買東西,想把一年來的自由全都補償過來。
有一天早晨,米庫蘭老爹想到這麼大的女孩每天能給他賺回來三十個蘇。於是他暫時釋放了她,叫她到瓦廠去做工。儘管活很重,但南伊絲也覺得很高興。她一早就出門,穿過愛斯塔格,到村子的那一邊去,在熾熱的太陽下面,翻曬瓦片,一直到晚上才回家。她的兩隻手被這種重活磨得很粗,可是因為感到沒有父親在背後盯著她了,她可以自由自在地跟年輕的男人們談笑。就在那裡,她一面幹著這樣艱苦的活,漸漸發育成了一個漂亮的姑娘。炎熱的太陽把她的面板曬得像鍍上了一層金子,在她的脖子上烙上一條琥珀色的寬項圈;她烏黑的頭髮又長又密,一縷一縷地好像要把她遮蓋起來;她的身體,在她幹活的時候,不停地彎下去或來回地擺動,養成了年輕女兵般的柔軟和矯健。每當她在這片被捶硬的地上,在這些紅色的膠泥之中,突然挺身站起來的時候,她就像一個塑起來燒成陶器的古代女騎兵,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