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笑貌,她每一個姿態和動作,對於他都是這樣地熟悉,是他這些年來魂夢中時時縈繞著的,而現在都到眼前來了。命運真是殘酷的,然而這種殘酷,身受者於痛苦之外,未始不覺得內中有一絲甜蜜的滋味。
曼楨把一杯茶喝完了就走了。豫瑾卻一直有些惘惘的。過去他在顧家是一個常客,他們專給客人使用的一種上方下圓的老式骨筷,尺寸特別長,捏在手裡特別沉重,他在他們家一直用慣這種筷子,現在又和他們一門老幼一桌吃飯了,只少了一個曼璐。他不免有一種滄桑之感,在那黃黯黯的燈光下。
豫瑾在鄉下養成了早睡的習慣,九點半就睡了。顧太太在那裡等門,等曼楨回來,顧老太太今天也不瞌睡,盡坐著和媳婦說話,說起侄女兒的生前種種,說說又掉眼淚。又談到豫瑾,婆媳倆異口同聲都說他好。顧太太道:〃所以從前曼璐他們爹看中他呢。──咳,也是我們沒福氣,不該有這樣一個好女婿。〃顧老太太道:〃這種事情也都是命中註定的。〃顧太太道:〃豫瑾今年幾歲了?他跟曼璐同年的吧?他耽誤到現在還沒結婚,我想想都覺得不過意。〃顧老太太點頭道:〃可不是嗎?他娘就這麼一個兒子,三十歲出頭了還沒娶親,她準得怪我們呢。死的時候都沒一個孫子給她穿孝!〃顧太太嘆道:〃豫瑾這孩子呢也是太痴心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她們的思想都朝一條路子上走。還是顧老太太嘴快,先說了出來,道:〃其實曼楨跟他也是一對兒。〃顧太太低聲笑說:〃是呀,要是把曼楨給了他,報答他這一番情意,那就再好也沒有了。可惜曼楨已經有了沈先生。〃顧老太太搖搖頭,道:〃沈先生的事情,我看也還沒準兒呢。認識了已經快兩年了,照這樣下去,可不給他白耽誤了!〃顧太太雖然對世鈞這種態度也有些不滿,但是究竟是自己女兒的男朋友,她覺得她不能不替女兒辯護,便嘆了口氣,道:〃沈先生呢,人是個好人,就是好象脾氣有點不爽快。〃顧老太太道:〃我說句粗話,這就是'騎著茅坑不拉屎!'〃說著,她呵呵地笑起來了。顧太太也苦笑。
豫瑾住到他們家裡來的第三天晚上,世鈞來了。那時候已經是晚飯後,豫瑾在他自己房裡。曼楨告訴世鈞,現在有這樣一個人寄住在他們這裡,他是個醫生,在故鄉的一個小城裡行醫。她說:〃有幾個醫生肯到那種苦地方去工作?他這種精神我覺得很可佩服。我們去找他談談。〃她和世鈞一同來到豫瑾的房間裡,提出許多問題來問他,關於鄉下的情形,城鎮的情形,她對什麼都感到興趣。世鈞不免有一種本能的妒意。他在旁邊默默地聽著,不過他向來在生人面前不大開口的,所以曼楨也不覺得他的態度有什麼異樣。
他臨走的時候,曼楨送他出來,便又告訴他關於豫瑾和她姊姊的一段歷史,道:〃這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他一直沒有結婚,想必是因為他還不能夠忘記她。〃世鈞笑道:〃哦,這人還這樣感情豐富,簡直是個多情種子嚜!〃曼楨笑道:〃是呀,說起來好象有點傻氣,我倒覺得這是他的好處。一個人要不是有點傻氣,也不會跑到這種窮鄉僻壤的地方去辦醫院。幹那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世鈞沒說什麼。走到衖堂口,他向她點點頭,簡短地說了聲〃明兒見﹄,轉過身來就走了。
這以後,世鈞每次到她家裡來,總有豫瑾在座。有時候豫瑾在自己房間裡,曼楨便把世鈞拉到他房裡去,三個人在一起談談說說。曼楨其實是有用意的。她近來覺得,老是兩個人膩在一起,熱度一天天往上漲,總有一天他們會不顧一切,提前結婚了,而她不願意這樣,所以很歡迎有第三者和他們在一起。她可以說是用心良苦,但是世鈞當然不瞭解。他感到非常不快。
他們辦公室裡現在改了規矩,供給午膳了,他們本來天天一同出去吃小館子,曼楨勸他省兩個錢,這一向總是在廠裡吃,所以談話的機會更少了。曼楨覺得這樣也好,在形跡上稍微疏遠一點。她不知道感情這樣東西是很難處理的,不能往冰箱裡一擱,就以為它可以儲存若干時日,不會變質了。
星期六,世鈞照例總要到她家裡來的,這一個星期六他卻打了個電話來,約她出去玩。是顧太太接的電話。她向曼楨嚷了聲:〃是沈先生。〃他們正在吃飯,顧太太回到飯桌上,隨手就把曼楨的碟子蓋在飯碗上面,不然飯一定要涼了。她知道他們兩人一打電話,就要說上半天工夫。
曼楨果然跑出去許久,還沒進來。豫瑾本來在那裡猜測著,她和她這姓沈的同事的友誼不知道到了什麼程度,現在可以知道了。他有點爽然若失,覺得自己真是傻,見面才幾天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