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他的大司馬大將軍站在他面前,平靜地教導他:“陛下是大漢正統,當以德安天下,不應掛心小節!”
他幾乎窒息,卻強迫自己平靜以對:“朕謹記大將軍所教。”
——他是大漢正統?
——他若是大漢正統,那個奸佞一聲“衛太子”,幾萬士庶圍觀,那麼多公卿高官為什麼無一人敢質疑?
——他若是大漢正統,他的大司馬大將軍會為了一個無爵無位的宗室子弟,便隱晦地警告他?
雙手緊緊握成拳頭,劉弗陵再次感覺到心臟驟然收緊的痛意。
——他不敢想像,若是,他的皇后沒有拒絕用璽,那個“皇曾孫”被廷尉順利收監……霍光會如何震怒……
霍光說:“衛太子舉家罹難,只餘一孫存世,雖非天下皆知,然先帝遺詔頒行天下,朝野士庶知之亦非寥寥。前事方了便起波瀾,陛下讓天下人如何想?天子以仁義道德威服天下……詩云:‘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陛下熟習《詩》《書》,豈不知焉?”
——那個人是大司馬大將軍,說的全是大道正言,卻讓他如置冰窟,徹骨寒意幾乎讓他僵硬麻木……
他的皇姊沒有直面那樣的大將軍,否則,她不會意外自己說出的那番話。
——他昨日在承光宮前對鄂邑長公主說:“兵符信節皆在大將軍幕府,皇姊想做什麼前,先考慮一下朕的性命,可好?”
元狩六年,先帝罷太尉,正式以大司馬主兵,之後軍制大革也是由大司馬大將軍主持,漢軍的兵符信節皆在衛青手中,一直到元封五年,衛青薨逝,先帝才再次親自掌兵符。
——後元二年,霍光接大將軍印綬,冠大司馬號,同時也接下了先帝親手給的兵符信節。
鄂邑長公主當時不在,他卻是就在先帝榻側,親眼看著。
心口傳來了陣陣痛意讓劉弗陵終於恢復了平順的呼吸,也漸漸控制住自己不再顫慄。
看著金氏兄弟關切的神色,他微笑輕言:“或者說,在於大將軍之心……”
話一出口,劉弗陵便看金賞的眼中,瞳孔驟然一緊,隨後,他的侍中勉強鎮定微笑:“陛下,大將軍受先帝遺詔輔佐少主的重臣!忠心必無可慮!”
這種空泛的安慰或者說勸解讓劉弗陵垂下眼,強迫自己緩緩鬆開拳頭,心裡盤算著稍後抬眼,對他報以釋然的微笑。
“忠心……”金建對兄長的話報以嗤笑,“誰也不知道別人心裡在想什麼!大哥,你難道能看清大將軍的心思?”
金賞啞口無言,卻聽自己的弟弟接著以無所謂的語氣對天子說:“不過,我覺得上真的多慮了!大將軍受詔輔政,天下事決於其一人,憑什麼?因為先帝以為其忠正可堪大任、可屬社稷!說白了,大將軍忠於主上,才有此權勢,失了忠,便成了呂氏一般人人可誅的奸佞了!”
這是實實在在地分析。
劉弗陵心中稍安,輕輕頜首,隨即又變了臉色,因為金建很認真地說:“再說,衛太子與大將軍再親近也不是血緣至親,皇后卻是他嫡長女所出,還曾由霍家撫養,這份關係還抵不過與故者的情誼?主上與皇后多親近,無論如何都是有利無害的……”
“閉嘴!”劉弗陵狠狠地拍了一下手邊的憑几。
金建嚇了一跳,雖然不明白天子為何忽然發火,卻還是連忙長跪伏首,哪裡還說得下去?金賞也連忙放開天子,隨弟弟一起叩首請罪。
手指用力地掐住憑几的扶欄,劉弗陵咬緊牙關,卻還是良久才按捺下怒意。
——他豈會不知,金建是真正為他著想才會說那些話……
——他豈會不知,金建的話完全在理,他應該高興,而不是憤怒……
雙手撫著額頭,遮住自己的視線,劉弗陵忍不住呻吟一聲。
——他不是生金建的氣……
——他是生自己的氣……
——他是以為自己的心思被道破而遷怒……
——為了自己的利益……他利用了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孩!
年少的天子深深地感到了自厭。
他知道,以後,他會更多地利用她——利用她的出身、利用她的情感……
——不……從他選擇她為開始……他便在利用那個無辜的女孩……
——她什麼都不懂,他卻知道很多……
他知道自己身陷無底深淵,卻為了延緩結束的到來,將本來毫無關係的她也拉入上下無著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