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外人不再多說,悄悄將衣裳穿好,隨後低眉順眼地對長公主道:“臣命人為長主沐浴。”見鄂邑長公主點頭,便立刻退出寢殿,也不管長公主是不是真的明白自己說了什麼。
——他只要把話帶到就好,其它事情……他說多了也不落好。
鄂邑長公主的確沒有注意到丁外人說了什麼,但是,見宮人抬了沐浴器具進來,她也沒有拒絕,洗了頭髮,站在浴盆中,熱水灑到身上,再用搓石洗淨身上的汙垢,最後再銅缶中的熱水沖洗一通,儘管仍是滿腹憂慮,鄂邑長公主也不由感到神清氣爽的舒暢。
沐浴之後,鄂邑長公主只穿了一件絳袍,便將宮人摒退,一眾宮人剛退到門口,又聽長公主揚聲吩咐:“回來,替我梳妝,我要去見縣官。”
一干宮人連忙應諾,取衣裳、備妝奩,又因方洗沐了頭髮,幾個宮人商量了一下,將長公主的長髮用黃潤(注)包好,又取來幾隻溫手爐,在頭髮上下來回熨貼,總算在妝容打扮妥當後,將頭髮弄到了五成幹。
宮人不知該如何是好,正要請示,鄂邑長公主已經站起,抬手捋了一下頭髮,道:“就這樣吧!反正只是去見弟弟!”
鄂邑長公主如此說了,宮人中有機靈的,立刻退了出去,讓外面準備車駕的人不必太隆重,於是,最後,鄂邑長公主只是乘了輦車,帶了家令等親信前去駘蕩宮。
十四歲的天子已經準備就寢了,聽到宮人稟報長公主前來,又換了衣服,到前殿見皇姊。
“上已經就寢了?”見一向衣著整齊的天子只穿了一件青色信期繡深衣,鄂邑長公主這才注意到時間已晚。
劉弗陵點頭,一邊在朱幄中的玉床上坐下,一邊道:“皇姊請坐。不知皇姊有何教訓?”說著,少年天子微微皺眉,暗暗反省自己近日的行止,卻想不出有什麼失矩之處需要長公主夤夜趕來見自己。
因為天子已經要就宿衛,侍中、黃門等宿衛之人都已就位,金賞與金建在殿外看著天子,無聲地詢問——是否需要他們入內。
劉弗陵看到兩人,笑了笑,輕輕搖頭,隨即又看向鄂邑長公主,見她仍在躊躇,不禁有些好奇了,又想了一會兒,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由笑道:“皇姊可是為蘇武方受典屬國之印綬,即請命巡檢屬國事務一事而來?”
鄂邑長公主一怔,隨即回神,搖了搖頭,道:“雖然與蘇君有關,但是,並非此事。”
“那是何事?”少年天子不由一凜,自然而然地顯出了幾分居高臨下的威勢。
鄂邑長公主再次一怔,第一次發現,這個弟弟已經不是以往那個需要人守護的孩子了——他是大漢天子,也已經擁有與天子之位相匹配的威勢了。
“皇姊?”天子再次追問,鄂邑長公主鎮了鎮心神,微微垂首,以恭敬的姿態回答天子的垂詢:“蘇子卿歸京當夜,皇曾孫也在大將軍幕府。”
一陣寂靜……
鄂邑長公主許久都沒有聽到天子的回應,不禁抬頭,卻見硃紅的繡幄之中,少年天子一派沉靜之色,目光低垂,右手扶在水潤沁心的碧色玉几上,優雅的姿態彷彿精心雕琢的玉偶……
看到盞盞宮燈映照下,天子的肌膚竟蒼白得幾近透明,鄂邑長公主一驚,陡然起身,步入朱幄之中,在床側跪下,雙手握住天子掩於袖中的左手。
一片冰涼!
鄂邑長公主大驚失色:“陛下,你怎麼了?”
——她是不是太過忽視天子的狀況了?
鄂邑長公主在心中反省,因此,在發現天子想抽回手的時候,她用力阻止了天子的打算,同時起身,將天子右手也拉了過來,緊緊將天子的雙手捂在手中。
發覺自己的體溫根本無法讓天子的雙手暖起來,鄂邑長公主更加焦急,立刻就要起身,卻被劉弗陵反手握住手腕:“朕沒事!”
他的態度十分堅決,鄂邑長公主望著他的眼睛,竟覺得無法違背,只能挫敗地低喚:“縣官……”
劉弗陵收回手,垂眼輕笑:“多謝皇姊告知此事。”
“上意欲如何?”話題轉回此事,鄂邑長公主也不由關切。
劉弗陵輕輕搖頭,沒有再看長公主,而望著身前漆几上的鎏金燻爐,無聲地嘆息:“朕能如何?大將軍想做什麼,朕能如何?他是大司馬大將軍,是先帝遺詔指定的輔政大臣!朕能如何?”
果布的香氣自燻爐中彌散,那麼濃烈的香氛卻是透入骨髓的清冷……
注:黃潤,細布名,以苧麻製成。《古文苑.揚雄<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