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他們眼裡,學術就是自己的生命,學術之外無其他。哲學家金嶽霖如是說:“世界上似乎有很多的哲學動物,我自己也是一個。就是把他們放在監牢裡做苦工,他們腦子裡仍然是滿腦子的哲學問題。”
這裡還有一個例子。具有世界聲譽的古希臘經典著作翻譯家羅念生,人們說他的一生,只有一個單純的主題:古希臘。他自己也說:“每天早上,我展開希臘文學書卷,別的事全都置諸腦後,我感到這是我平生的最大幸福。”他一生充盈著古希臘,用古希臘著作的精神來對待世界。兒子小時候接受的故事全是古希臘的;和友人聚會,他講的笑話全部不出古希臘;好友失戀要自殺,他勸好友:“去看看《俄底浦斯王》吧,你會明白人的意志多麼寶貴。”(笑)他兒子回憶說,當年自己勸說父親不妨去爭取一些頭銜和榮譽,父親湊近他,帶著一種混合著頑皮、滿足和欣喜的神態,輕聲說:“我不要那個,那個是虛的。”——他的生命中有了古希臘,就足夠了。18世紀,德國藝術史大師溫克爾曼稱,古希臘藝術是“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羅念生的一生浸泡於其間,他的生命也獲得這樣的“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鼓掌)
什麼叫“學院派”?這就是真正的學院派!什麼叫“為學術而學術”?這樣的以學術為“生命的自足存在”,才是真正的“為學術而學術”!沒有生命承擔的學術,談不上真正的學術!
對這樣的把握了學術真諦的學者,學術是無所不在的,他們無時無刻不處在學術狀態中。這裡又有一個“建築史上應該記錄的有趣的飯局”:上世紀50年代初,中國最負盛名的兩位建築師楊廷寶和梁思成,以及他們的學生輩,在北京東安市場一家飯館就餐。談話間,楊廷寶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又坐下,又站起來,打量著面前的桌椅,然後從懷中掏出捲尺,量好尺寸,一一記錄在小本上。——原來他發現,這套桌椅只佔了極小的空間,而坐著甚為舒服,這在餐廳建築設計上是有參考價值的,而他總是隨身帶著量尺與小本子,以便隨時記錄。
錢理群:承擔,獨立,自由,創造(8)
我們在前面談到過的著名記者邵飄萍也有這樣的經驗:記者要時刻生活在角色中。閒談中,眾人皆醉,唯我獨醒,“新聞腦”始終緊張活動;一旦提筆行文,則又“狀若木雞,靜穆如處子”,傾注整個身心。
這時時刻刻“傾注整個身心”,其實就是一種對學術,對自己的工作的痴迷。痴迷到了極點,就有了一股呆勁,傻氣。人們通常把這樣的學者稱為“書呆子”,在我看來,這善意的調侃中,是懷有一種敬意的:沒有這樣的“書呆子”氣,是不可能進入學術,升堂入室的。——望在座的研究生,切切記住這一點。(笑)
這篇講話實在太長了,但我還有話要說。(笑)那就再簡要地講一點吧。(鼓掌)
我要講的是,這樣的有承擔的學者,教授,知識分子,就自有一種精神。在我看來,主要是獨立精神、自由精神與創造精神。
獨立精神:“匹夫不可奪志”
還是先講幾個小故事吧。
1944年,著名的歷史學家傅斯年在參政會上向行政院長孔祥熙發難,揭發其在發行美金公債中貪汙舞弊,會後,蔣介石親自請他吃飯,為孔說情。席間,蔣介石問:“你信任我嗎?”傅斯年答曰:“我絕對信任。”蔣介石於是說:“你既然信任我,那麼就應該信任我所任用的人。”傅斯年立刻說:“委員長我是信任的,至於說因為信任你也就該信任你所任用的人,那麼,砍掉我的腦袋我也不能這樣說。”(鼓掌)——有人說,這樣的對話,“當今之士,且不說有過,又可曾夢想過?”(鼓掌)
還是那位劉文典教授。1928年蔣介石掌握大權不久,想提高自己的聲望,曾多次表示要到劉文典主持校務的安徽大學去視察,但劉拒絕其到校“訓話”。後來,蔣雖如願以償,可是他在視察時,校園到處冷冷清清,並沒有領袖希望的那樣隆重而熱烈的歡迎場面。一切皆因劉文典冷冷擲出的一句話:“大學不是衙門!”(鼓掌)後來安徽發生###,蔣介石召見劉文典。見面時,劉稱蔣為“先生”而不稱“主席”,蔣很是不滿,進而兩人衝突升級,劉文典指著蔣介石說:“你就是軍閥!”蔣介石則以“治學不嚴”為由,將劉當場羈押,說要槍斃。後來多虧蔡元培等人說情,關了一個月才獲釋。——後人嘆曰:“今天,這樣的知識分子已無處尋覓,所謂‘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鼓掌)
名士習慣於“見大人,則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