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自作自受地、又黯然*地。他覺得他在認識她以後迅速地蒼老了,老成了一個什麼都肯原諒的長輩,一個聖誕老人那樣的老頭。當然他遲早會變成那樣的老頭,遲早會長出那樣的白鬍須、肥肚腩、紅撲撲的大笑容。但那些想象在尚且沒有成形具象之時,在意識裡,已經把他變成了那個樣子,這令他覺得十分十分地惆悵。
小空的直劉海、丹鳳眼、削直肩膀,毫不*的胸部線條,經常穿著的那件條紋舊布衣服——
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子。
甚至說是普普通通的一個東方女孩。
但在他的印象裡卻幾乎是不可忍受地楚楚動人著。
每個週三,小空帶著從讓那兒現學來的、流暢優美的法語,去一所學校教一班學齡前小朋友基礎入門課。她承認,她就是一個語言的小販,從一個人那兒批發,兜售給另一群人,再從自己囤積的小倉庫裡拿點出來,作為交換,還給前面那人,賺賺其中的差價。
小空需要錢。
需要很大的一筆錢。
所以,她要努力去賺很多的錢。
因而,每週三和讓的課會拖到晚上八點才上。地點就在那家麥當勞。二人聽彼此匆匆嘮叨一頓,各自喝完可樂,搞定漢堡,小空佈置家庭作業。
抄寫中國古詩: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化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笊,飛鴻哪復計東西。
一個外國人,要用多久,要用怎樣的心意,才能懂得蘇軾落魄的情懷?是夜,城市下起了大雪。整個的天空,就像一面倒懸過來的黑色湖泊,湖水往下傾倒,碎成珠子,落到人間成為白色的雪。他們走上天橋,小空的包裡忽然一聲巨響,有一個東西爆炸了。那東西從沒扣好的包裡竄出一小股黃煙。周圍的人們掩面疾走,被嗆得流眼淚。
魔方(3)
這是一隻放在包裡被忽視了長達兩年的防狼催淚彈。
'3'
英格蘭清早的霧是水獺毛皮的灰褐色,而法蘭西下午暖陽靉靆,像家教良好的女生用修長秀麗的手指剝開橘子清香的皮。又是三年。
格林威治天文臺,小空交抱手臂等在一邊,等她的遊客魚貫而入,在子午線那兒拍照。男人們叉開雙腿,一半踩線上的東邊一半踩西邊,戲稱“腳踏兩半球”,小空覺得子午線很可憐,盡被這些男人嫖,從來沒被愛過。換到艾菲爾鐵塔情形正相反,女人們搔首弄姿,還要用遠景的視差做出咔嚓塔尖的剪刀手,鐵塔就像個男妓。
小空此時的身份,是一名華裔導遊。她帶著從國內來的暴發團或者*團,遊覽各種景點。她曬得很黑,剪了短髮,缺少保養的面板因缺水而乾燥起皮,特別是在冬天。她眼角的細紋已漸漸加深,再難消除。她看上去有點老,實際上,她也確實不小了。
但她不在乎這些,她在乎的只是錢。現在她越發地唯利是圖,得到小費後,她的講解會多一點,否則,就那樣交抱著手臂站著,拉著臉,等他們拍完照就帶他們走人。小費,別的導遊是不敢收的,小空很膽子大。
有的土財主送的首飾她也接受。
其實那些人送她東西不一定代表喜歡或者交往的意思,更不代表愛。有時候,只是因為錢太多了的緣故。男人有錢,覺得送一條K金項鍊給這樣一位小姐博得她花枝招展地一笑,是一種很好玩的遊戲。給的人給得很輕易,接受的人就不要那麼沉重了。“您太客氣啦,呵呵,呵呵,謝啦!”小空笑起來還是很好看的。
有時候,小空會跟讓通電話。
“你的女兒還好嗎?”小空問。
“她很好,最近我教他背一些唐詩。”讓說。
“你還有多久才回中國?”讓問。
“沒時間和你講了,遊客在等我。”小空說。
讓後來定居在中國了。在娶一名中國女子還是收養一箇中國小孩兩個選擇之間,他選擇了後者。他真的很喜歡和中國人相處,這種喜歡是那麼強烈,他為此留在了中國,和他收養的五歲小孩組成了一個小小的家庭。如果你他問為什麼這麼喜歡,讓也同樣講不出一二三四。只能這麼說吧,他的腦子裡經常有這樣一幅畫面:一張紅色桌面的桌子,晚餐與青春的氣氛,窗外是古老中國風味的明月,以及快餐店的M字招牌。餐盤裡是圓圓的漢堡、紅茶、薯條。他的對面,坐著一位中國姑娘。她陰險狡詐、愛財如命,但這些都抵擋不了她的可愛。
她就是可愛。
可愛的人,做什麼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