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生,蒙聖人指路,在雕塑一道上,總算做出了些許成就。
雕成龍神吐水圖後,彼處百姓提壺擔漿,夾道相送;
作十八羅漢浮雕之時,我救下了一個童兒。
那個童兒被我收為養女。
我如今已有四十幾個養子養女了。
他們大都還年紀太小,被我安頓在家裡,不然師兄還能見到他們;
作鼉龍吞棺像後……”
楊惠之言及過往經歷,一生所得,面孔似在黑暗裡隱隱發著光。
他面上盡是滿足之色,不見有絲毫憤懣與不平:“在外雕塑山嶽威靈,免不了受風吹日曬雨淋。聖人亦因我年事已高,多番勸我留在家中休息,許多活計全然可以交給門下弟子來做,但我卻不肯。
師兄知道為什麼?
正是因為此般平息一地詭患之後,百姓黎民的稱讚感激,實能讓人甘之如飴,能叫人上癮的!
師兄,我從前與你追求一般無二,皆是為了高官厚祿,為了名傳天下,但是到了後來,我卻逐漸發現,為天下人做事本身帶來的愉悅,卻比高官顯爵帶來的快樂更多得多!
師兄先前問我,這雙眼睛究竟是怎麼瞎了的?
——蓋因我以這一雙肉眼,真正觀見了‘天人真意’的存在!
所以天要使我目盲。
但我的心卻在此後,無時不刻不沉浸於萬物萬靈的真意之中了。
朝聞道,夕死可矣。
我已入道,縱死亦心滿意足,又何況只是瞎了一雙眼目?
我一生所求,盡得滿足,又何須去追求高官顯爵,錦衣玉食?!”
吳道子從師弟楊惠之的神色間,看到了他熠熠生輝,完滿無缺的性靈,那般性靈散發出的光輝,令他一時自慚形穢,一時又有些惱恨,他忽然振聲,打斷師弟的話:“你的心神,真已能直見萬物萬靈的真意?
我嘔心瀝血四載有餘,胸中溝壑遍佈,今亦有一副畫作呼之欲出——我亦有直覺,這副畫作必然是我一生中最佳的畫作!
師弟,你我不妨比一比?!”
他至於此間的真實目的,就是為了與塑聖楊惠之比試一番,藉助這一次比試,令自己名揚天下,叫天下人知道,他吳道子亦可以成聖,亦可以是畫聖!
這是他最初的真實想法!
至於如今,他也不在乎自己之名能否藉此事傳遍天下了,只希望自己畢生瀝盡心血之作,能壓過師弟一頭!
“有何不可呢?”楊惠之笑了笑。
“好!那便請師弟著你門下弟子取紙筆來,我們當場比過!”吳道子步步緊逼。
他緊盯著楊惠之的面孔,卻見楊惠之搖了搖頭:“今下夜已深了,山上已沒有幾個看客。
師兄瀝盡心血之作,如不能借看客之口,傳遍天下,豈不是可惜?”楊惠之道,“更何況,師兄攀越險山至此,我尚未盡地主之誼,便要與師兄比試,未免禮數不周了。”
吳道子連連搖頭:“如此種種繁文縟節,盡皆可以省去!”
他如今一心只想與師弟鬥過一場了!
可師弟還是拒絕,並且楊惠之這一番話,叫吳道子忽然沉默了下去:“你我比試,亦總需要有個見證人。
我門下弟子雖通天人真意,但眼界並不能高過你我,以他們來作見證,來評判,他們卻能力不夠,無法擔當大任。
而今天下之間,唯一能做這個見證人的,便只有聖人了。
聖人少則三五日,多則半月,便至華山之中。
屆時,你我何妨在天下人的見證之下,比試一場,由聖人來決定勝負?”
楊惠之的話,令吳道子再度沉默了下去。
他坐在原地,呆愣了良久,終於點了點頭:“也好。”
比試之事,就此定下。
吳道子卻未有因為聖人張午與楊惠之皆是鎮詭司中人,而擔心對方偏幫楊惠之。
這般情況說來也奇怪——吳道子雖怨恨張午,自覺張午斷卻了自己的一生前程,但也深信張午必定公平無有偏私,他甚至在聽過師弟的提議以後,立刻就直覺師弟這個提議極佳——再也沒有比張午更適合做這個評判人的了!
“師兄想來還未用晚飯,不妨與師弟一同品嚐紫雲觀中齋飯?
雖是粗茶淡飯,卻也別有一番滋味。”楊惠之面有笑意,他放下手中工具,雙手撐著膝蓋,顫顫巍巍地試圖站起身。
吳道子這時拉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