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兩個人做一個人的活。
當初她那麼殘忍地把年少的我送給她那個精神錯亂的醫生,現在癱瘓了,可憐了,就懇求我了?
我不去看她,是因為我對她的身體完全陌生。她彷彿是寄存在別人的身體裡,一個癱瘓的女人的身體裡。她辛辛苦苦放棄了原來的身體,到頭來卻換來這麼一個虛弱破敗的身體。我恨她是因為我覺得她是故意這麼做的。她衝動行事,然後又後悔了;她似乎覺得這樣癱了,就可以重新獲得別人的注意力。
當然,實際情況不是這樣。她是在一天夜裡睡覺時,腦子裡的一根毛細管爆裂了,然後一覺醒來,就不得不和她過去的生活揮手作別,彷彿那些是一場舊夢。我的母親住在一個癱瘓女人的身體裡,每次我抱她時,彷彿是在抱個陌生人,彷彿我只是在看望一個軀殼。它像個靈媒,能夠經常和我已死的母親通靈。我每次用她衛生間時,尤其感覺彆扭。因為那裡面不是該有的漂白劑或潔廁靈的氣味,而是另一種怪異的味道;廚房也是這樣。這些房間都充斥著癱瘓的味道,充斥著殘廢人的味道。
我的母親從來都不覺得她十幾歲的兒子讓一個戀童癖者插屁眼有什麼不正常,所以這個女人也別想指望從我這兒得到什麼——她沒有資格要我給她換燈泡。我十二歲時她把我送人,所以現在也別指望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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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節:維茲和西班牙甘椒(8)
但我還是幫了那個坐輪椅的男人。我一直爬了四段樓梯,把他抱回家。他趴在我身上,像一堆要洗的衣服一樣無聲無息。我一直把他送到家門口,然後伸進他口袋掏鑰匙。我的手碰到他的死腿,彷彿是在猥褻地侵犯他,但是他對此毫無知覺,毫無反應,因而看上去像是已經習慣了被侵犯,也許還很歡迎,或者至少能容忍。當我一把把摸找像公寓大門的鑰匙時,他指點道:“不是那把,不是那把,是銅的圓的那把。”當我把鑰匙插進鎖時,我吸了口氣,做好準備迎接那種像條大狗般從房間裡躥出來的可怕、腐爛的癱瘓味道。
我開啟門,眼前立刻一亮,出乎意料地看見一幕截然不同的場景。房間大且充滿了藝術氣息,一塵不染;塞滿書的書櫃一直聳立至天花板;牆上掛滿黑框相片,應該是他以前的相片,他和朋友們站在海邊,器宇軒昂;還有電腦、傳真機……一個富麗堂皇的壁爐,裡面沒有木頭,而是裝滿了丁香花。
他讓我把他口袋裡的零錢拿出來放到臺子上。“不,不是那個,是放著錢的那個。”我把零錢和那些錢放到一起。我暗想,我可以拿走這些錢;我可以拿走那張畢加索的素描;我甚至還可以取了他的性命,他只能乖乖就範,毫無還手之力。他現在在靠信任而活,只能靠對別人的充分信任。他連連對我表示感謝,我笑起來,說沒什麼。
回家路上,我一直覺得渾身不自在,彷彿他身上什麼東西傳到了我身上。我不敢碰我的臉,擔心那些微分子會傳播到我臉上。我想起我自小認識的一個叫安妮的女孩,她四歲時有一天在院子裡玩,把狗屎弄進了眼睛裡,結果那隻眼睛因為寄生蟲感染而瞎了。想到這裡我更加頭皮發麻,感覺他的殘缺、他的需要、他的依賴,都附到我身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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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我母親一樣,都是沒有殼的蛤、蝸牛或龍蝦——殘廢而暴露。
我每天都跟我母親通電子郵件。如果不那樣,她會感覺她被拋棄了。但今晚沒有她的來信,很奇怪,這讓我感覺悵然若失。我不禁想她為什麼沒有寫信,但我並沒有深想,我沒繼續想她是不是摔倒了,或者又中風了,讓她左邊也癱瘓了;我沒繼續想她是不是餓了或心情不好。我只是想起她那些曾在我電腦螢幕上閃爍的文字;我把它們都存進了以她命名的小資料夾。這是為數不多的我們之間關係的見證,我一條條存進去,標上日期和時間。我和她不僅是城市相隔,電腦相隔,還是時間的相隔。我還是常給她打電話,但我從來沒給她寄過錢,儘管我的一小筆錢對她來說可能都是鉅款。
這是在懲罰她嗎?
我也不知道。只是有時候似乎很難找到郵票,似乎沒時間寫支票再寄出去。我對我母親沒有承諾,我只是對她像她對我一樣。
有的時候我會忍不住幻想我有這樣一個母親:她身穿海軍百褶裙和白襯衫,藍色的毛衣從她肩膀上自然地搭下來;她上車把她的茶色皮包扔到車座上時,包裡不會發出藥瓶子撞擊的聲音;她會對時裝,而不是各種醫療諮詢,興趣濃厚;她會有一頭漂亮的披肩長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