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就在於‘秦制’二字”餘寅沉聲道:“秦朝雖然興亡勃乎,但其政治文化遺毒後世,兩千年來陰魂不散《史記》中說‘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立私權,禁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後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便是對秦始皇‘功業’的最好概括。”頓一頓道:“嬴政死,秦朝滅,但秦制卻代代相傳,並不斷強化,最終演變為以‘儒表法裡’治天下,構建‘三綱五常’鉗萬民的百世不易之制。”
“秦制的核心,即君權之神聖化。”王寅接著道:“秦王自取‘黃帝’之名,易之為‘皇帝’,傲然以‘天子’之居,還稱自己是‘真龍’。幫助他這一謊言成為‘公理’的,是兩個荀學傳人,韓非和李斯。二人外儒內法,鼓吹以苛刑暴來實現所謂的社會綱常,自然與以刑治國的秦王一拍即合,透過法與術相輔……一面明目張膽的以嚴刑峻罰挫折臣民,使其微末渺小;一面透過各種儀式與祭祀,來確定皇帝崇高不可測度的地位,最終使民眾放棄本生的高貴,承認君權神聖不可侵犯自此,民眾也就墜入了無底的深淵,君王可以隨心所欲的予取予求,也可毫無愧色地虐待臣民。《大宋律》也好《大明律》也罷,沒有任何法律,可以約束皇帝的作為,生殺予奪,一切都只在其一念之間”
“說的太好了。”沈默重重點頭道:“所以我歷來不屑於,歷代士大夫關於‘明君’與‘昏君’的辨析。這個真沒意義,其實‘明君’也好,‘昏君’也罷,其差異不過是五十步一百步。既然是‘君權神授”,中層又無貴族階級的制約,士大夫的監察亦無制度保障。大多數明君之過的勸諫,都只是燈蛾撲火,於事無補。唯一指望,就是皇帝陛下的個人素質,和良心發現了。”
“而在尊無與上,富無與敵的環境中,教養出一個好皇帝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餘寅接著道:“所以在一人之下,天下的‘治’都是偶然的,‘亂’倒是當然的。這才是李贄那一問的真正答案。”李贄當時問,孟子說天下一亂一治,緣何兩千年來,稱得上治世的,卻只有百餘年呢?當時他的答案是,因為君主大多數時候,忘了自己的責任,顯然沒有把話說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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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答案便出來了。”王寅沉聲道:“君權神化,就是一君獨治的秘密,要想打破這種獨治,必須先打破這種神化,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而經過兩千多年的演化。”沈明臣接著道:“這種神化已演變為一種具體規範,那就是禮教而禮教以三綱為首,三綱又以君臣之倫為首,君權至高無上,因為其蘊含著,三種不可質疑的公理:一者,皇權天授;二者,皇權無限;三者皇權始終完美無缺。不打破這三大公理,就沒法去動搖君臣之倫,更不要提動搖綱常
“我們在三公槐辯論中,要達到的目地只有一個,便是為重塑君臣之倫,顛覆這三大公理,開啟一條小小的縫隙。”餘寅緩緩道:“所以我們新解了‘君君臣臣’,提出皇帝要享受天下人的忠孝,必須先為天下人付出,便是否定了皇權的無限;又否定了孟子的一亂一治,提出兩千年來皆可成稱亂世,繼而否定了皇權的完美無缺。”
“其實當初我提出來,加上個‘上古無君王,天下人公推之’的說法,否定皇權神授來著。”沈明臣笑著接話道:“但被他們倆給否了,說這樣肯定會惹麻煩,還是不要妄想一口吃個胖子,徐徐圖之的好。”
“按照大人的佈置,三公槐辯論,只是整個計劃的第一步,”怕沈默臉上掛不住,餘寅輕拍了一記馬屁道:“接下來,江南的書院、學校、講學、報紙上,都會對三公槐辯論繼續討論,我們的人會適當的引導;同時,一些相關的書籍,也將暗中傳播;待時機成熟,再對荀學起而攻之,然後才是程朱理學……一步步循序漸進,長則三五十年,短則十年二十年,終究能衝破樊籠,破除對君權的迷信”
“重要的是引導士林去思考。”王寅道:“秦制發展到現在,對皇權不滿的人越來越多,只是大家還沒想到罷了,就等著咱們去捅破窗戶紙呢。”
聽了他們三個的敘述,沈默發自內心的感慨道:“我不如諸位多矣”確實,自己雖然從不敢小瞧古人,但在思想領域這塊,他卻一直覺著,憑自己領先五百年的見識,總是要比古人更明白的。現在三位大才便用實際行動告訴他,只要給他們開啟一扇窗戶,他們便能還給他一個世界。
三人忙謙遜道:“大人切莫妄自菲薄,沒有您高瞻遠矚,引來泰西之經史,又闡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