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場門口,兩人都住了口。彼此冷面冷心,各人有各人的尊嚴。進了會場各找各的地方坐下,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在一個四十出頭的單身漢面前碰壁!李國香牙巴骨都打戰戰,格格響。飲食店的職工們當然不知女經理的這番挫折,只見她第二天早晨起來眼睛腫得和水蜜桃一樣,看什麼人都不順眼,看見饅頭、花捲、包子、麵條都有氣。還平白無故就把一位女服務員批了一頓:
“妖妖調調的,穿著短裙子上班,要現出你的腿巴子白白嫩嫩?沒的噁心!你想學那擺米豆腐攤的女販子?還是要當國營飲食店的營業員?你不要臉,我們國營飲食店還要講個政治影響!先向你們團支部寫份檢討,挖一挖打扮得這麼花俏風騷的思想根源!”
幾天後,女經理自己倒是找到了在老單身公谷燕山面前碰壁的根源:就是那個“米豆腐西施”,或如一般顧客喊的“芙蓉姐子”。原來老單身公是在向有夫之婦胡玉音獻殷勤,利用職權慷國家之慨,每圩供給六十斤碎米穀頭子!什麼碎米穀頭子?還不是為了障人耳目!裡邊還不曉得窩著、藏著些什麼不好見人的勾當呢。“胡玉音!你是個什麼人?李國香又是個什麼人?在小小芙蓉鎮,你倒事事佔上風!”有好些日子,她惱恨得氣都出不均勻,甚至對胡玉音婚後不育,她都有點幸災樂禍。 “空有副好皮囊!抱不出崽的寡蛋!”相形之下,她不免有點自負,自己畢竟還有過兩回西醫、草藥打胎的記錄……谷燕山,胡玉音!天還早著呢,路還遠著呢。只要李國香在芙蓉鎮上住下去,紮下根,總有一天叫你們這一對不清不白的男女丟人現眼敗相。
她是這樣的人:常在個人生活的小溪小河裡擱淺,卻在洶湧著政治波濤的大江大河裡鼓浪揚帆。“神仙下凡問土地”,她決定利用空餘時間先去找本鎮大隊黨支部調查調查,掌握些基本情況,再來從長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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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鎮 滿庚哥和芙蓉女(1)
芙蓉河岸上,如今木芙蓉樹不多了。人說芙蓉樹老了會成芙蓉精,化作女子晚上出來拉過路的男人。有人曾在一個月白風清的後半夜,見一群天姿國色的女子在河裡洗澡,忽而朵朵蓮花浮玉液,忽而個個仙姑戲清波……每個仙姑至少要拉一個青皮後生去配偶。難怪芙蓉河裡年年熱天都要淹死個把洗冷水澡的年輕人。搞得鎮上那些二百五後生子們又驚又怕又喜,個別水性好、膽子大的甚至想:只要不丟了性命,倒也不妨去會會芙蓉仙姑。站在領導者的立場上,從長遠利益著眼,這可對鎮上人口、民兵建設都是個威脅。因而河岸上的芙蓉老樹從一鎮風水變成了一鎮迷信根源。後來鄉政府佈置種蓖麻籽,說是可以提煉保衛國家的飛機潤滑油,鎮上的小學生們就刨了芙蓉樹根點種蓖麻,既鞏固了國防,又破除了迷信。正跟鎮背後的方方湖塘,原先種著水芙蓉,公社化後以糧為綱,改成了水稻田一樣。不過河岸碼頭邊,還倖存著十來株合抱大的涼粉樹,樹上爬滿了薜荔藤。對於這十來株薜荔古樹何以能夠逃脫全民鍊鋼煮鐵運動,鎮上的人說法不一。有的說是因它的木質差,燒成木炭不厲火。有的說是鄉政府的一個後來被劃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鄉長同志,執意要留給過渡群眾歇氣、納涼。有的說就是到了盡吃盡喝的共產主義社會,大熱天大約也還要用冰涼的井水磨幾碗涼粉解解油膩,留下涼粉樹,是看到了長遠利益……你看看,才過了四、五年,對這麼件小事就各執一詞,眾說紛紜,可見中國歷史的複雜性。難怪歷朝歷代都有那麼多大學問家做“考證”。涼粉樹啊,薜荔藤,在碼頭石級兩旁,形成了烈日射不透的夾道濃蔭,蔭庇著上下過往行人。樹上吊滿了涼粉公、涼粉婆,就像吊滿一隻只小小的青銅鐘。它們連同濃蔭投映在綠豆色的河水裡,靜靜的河水都似乎在叮咚、叮咚……
大隊支書滿庚哥,一九五六年從部隊上覆員下來,分配在區政府當民政幹事,就是在這渡口碼頭邊,見到了鎮上客棧胡老闆的獨生女的。那女子洗完了一籃筐衣服,正俯著臉盤看水下巖縫縫裡遊著的尾尾花燈魚玩。滿庚哥從岸上下來等渡船,首先看到的是那張倒映在河水裡的秀麗的鵝蛋臉……他心裡迷惑了一下:乖!莫非自己大白天撞上了芙蓉樹精啦?鎮上哪家子出落個這麼姣好的美人兒?民政幹事出了神。他不怕芙蓉樹精,不覺地走攏過去,繼續打量著鏡子一般明淨的河水裡倒映出的這張迷人的臉盤。
這一來,河水裡就倒映出了兩張年輕人的臉。那女子嚇了一大跳,緋紅了臉,恨恨地一伸手先把河水裡的影子攪亂了,搗碎了;接著站起身子,懊惱地朝後生子身上斜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