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曼麗在高雄讀女中時和孫康宜是同學。後來,她考入臺灣大學歷史系,我教過她上古史的課,當時班裡有三十來個人,也沒有特別跟她來往,但是我曉得她是班上很能幹的學生,她不是死讀書的人,讀書很寬,對文學的興趣大於歷史。畢業之後,曼麗教過一年書,又在臺北“中央圖書館”工作兩年。
我傷殘,可我不是自卑之人,所以我坦蕩蕩地在大學照樣交女朋友,但是到了最後一道關口,必定過不去,有的是自己的感情不夠,有的是對方家長不透過。我跟曼麗談戀愛以前,至少有兩次相當深入的戀愛,不太深的交往也有兩三回,每回都是無果而終。我心裡並不在乎,但還是有疙瘩。曼麗是我學生,但我不讓自己逾越師生關係。因此,我對自己的學生,畫了一條界限。她當時已經訂了婚,我到美國哈佛大學訪問。她跟未婚夫發生了問題,才發現彼此其實並不瞭解。她寫信問我怎麼解決,學生在學習上、生活上請教老師,這是常事。這麼一談,忽然發現我跟她之間,凡事都談得攏,從哈佛回去,我們就來往了。她的父親反對,但她不在乎,她說:“我喜歡,你們能拿我怎麼樣?好手好腳的人要撞了車怎麼辦?”她很堅定,性格開朗,是醇厚高潔的人,所以她能突破這些困難。這也是我的幸運,因為傷殘本身竟是預設的過濾網;如果沒有傷殘,有些人可能不會從我的性格瞭解我。我這個傷殘的過濾,讓她選了我的性格和內心,她跟她父親講:“再苦,我願意。”
1969年2月9日,我們結婚。
我們兒子只有八個月大就到美國來了。我太太對我非常重要。在美國,我不會開車,她開車送我,她一個人獨擔我所有的事務,讓我沒有後顧之憂。她帶孩子、掃雪、剪草,一切都包下來,她無怨言。我們大小問題也商量,思想問題可以討論,帶孩子的方針可以討論,對朋友的選擇彼此尊重,這是我一輩子最大的福氣。她懂得我這個人,懂得我的脾性,懂得哪些人我不喜歡,哪些事情我不願意做。她從來不在乎我的生活起居寬裕不寬裕,窮過窮日子,寬裕不浪費。母親和她是我一輩子最大的支撐。
小 引(1)
許倬雲先生對我說:“你們做的新聞是短歷史,我們學的歷史是長新聞。”那一年,我正對新聞充滿懷疑,對歷史常感困惑。一見如故之後,我多次向許先生問道,既沒有究天人之際的雄心,也沒有通古今之變的壯志,而是如沐春風地聽一家之言。
許先生自認做了一輩子的“旁觀者”,我有幸做了他一陣子的“聆聽者”。在許先生的慧眼裡,看見烽火連天,看見生離死別,看見牛鬼蛇神,看見英雄豪傑,看見左右搖擺,看見*自由,看見明槍暗箭,看見妒忌仇恨,看見同情寬容,看見悲天憫人。講者動情,聽者會心,相激相蕩,常常碰撞出火花。
我常想,以許先生的身體,生在任何一個時代,都可能是歷史的弱者,但是他從不肯松一口勁,終成人生的智者。許先生的書名喜歡用“江”字,他的人生就如同在萬古江河泛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在如椽健筆下,成了歷史長卷。我在江河入海的旅途上,幸運地乘搭了一小段輕舟,聽許先生指點江山,笑談風雲。
下篇 江上閒思
變是不變的常態
2006年11月8日,我第一次到南京訪問許倬雲先生,半天暢談好像一場思想盛宴。
別後數月,我常在回味。2007年9月出版《訪問歷史》時,許先生的訪問稿自然放在第一篇。在自序裡,我寫了一段文字,便是許先生給我思想震撼的結晶:
我樂此不疲地訪問大文化人,源於好奇,也抱敬意,瞭解之後漸懂同情,更深一步就想讓自己進入這一代人的歷史世界。我的訪問物件是深受五四文化影響的一代,胡適稱五四運動為“中國文藝復興運動”,那我就一廂情願地稱他們為“中國文藝復興人”吧。這一代人成長在傳統文化尚未人為斷裂的時代,國學根基深厚,而其中又有不少人留學海外,經受歐風美雨洗禮。不管身在何處,他們的心靈總在高處相逢,為*科學的思想播一粒種子,為千錘百煉的中文留一點尊嚴,為浮躁騷動的人心寫一片空靈,真是足以復興中國文藝的一代。然而,晚清以來,中國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此後時局的變化常常出人意表。國家多難,民生多艱,美夢多碎,變局之中,但見有人迷惘,有人痛苦,有人超然,惟無數知識人的愛國之心從未改變。許倬雲認為“變”是人類歷史上最不變的“常態”,通古今之變後關懷的是全人類與個人的尊嚴,使我如醍醐灌頂。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