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課的語文老師是個男的,和數學老師一樣,有個碩大的腦袋。他的大腦袋總讓我想到學校對面的“步雲軒”。
步雲軒號稱是家古董店。西漢的銅雀,東漢王莽的“一刀平五千”,女人的景泰藍鐲子,包金戒指,劣等的青田石,八毛錢一張的宣紙,泥貓泥狗,仿鄭板橋的竹子,情人卡,賀年卡,沖洗相片,公用電話……什麼都有,彷彿代課語文老師的大腦袋。店主是個精瘦老頭,留山羊鬍子,張國棟說他有仙氣,劉京偉說他是傻逼。店主喜歡張國棟,有一次偷偷送給張國棟一個岫玉環,說是明朝的,粗糙但是有古意。他跟張國棟說,行房的時候,套在根部,高潮迭起。店主重複了幾遍“高潮迭起”。張國棟問,什麼是行房?為什麼要高潮迭起?後來張國棟拍電影,管廣泛存在於北京的、像步雲軒店主這樣的人叫北京的文化沉澱。
代課語文老師仗著他的大腦袋,精通中國文人的傳統絕技:牢騷與胡說八道。比如講到中國知識分子,一定會講自己當右派時受的迫害,說他曾一度想自殺,跳到河裡喝了兩口水,覺得不好受,想了想,又上了岸。比如講賀敬之的《回延安》,至少要講當時青年去延安,主要目的是逃婚。比如講公子重耳時,至少要講重耳的板肋與重瞳,板肋就是排骨中間沒肉,連成一塊。重瞳就是一隻眼睛裡有兩個瞳仁,天生的四眼,很嚇人。如果講臺下的女學生們聽得入迷,雙手托腮,腮幫子白裡透紅,語文老師還要講起重耳像女人珍視她們Ru房一樣珍視他的板肋,時常撫摸。他逃亡的時候,有個國君趁他洗澡的時候偷看了一眼他的板肋,重耳隱忍退讓,當時什麼也沒說,等得勢當上晉國國君之後,找了個藉口把那個國君幹掉了。
代課語文老師在文革當中受過迫害,腰被打出了毛病,講課的時候,得坐著。可是講得興起的時候,也會站起來,把黑板擦往講臺上清脆地一拍。
“今天講賀敬之的《回延安》以及李季的《王貴與李香香》。我對八百里秦川有一種莫名的嚮往,去年找個機會去了一趟。真跟電影裡演的似的:一條黃土路,一個漢子趕了輛驢車,一條腿盤在車轅上,另一條腿在車邊逛蕩著。車後邊歪著他的婆姨,紅襖綠褲,懷裡一個娃,吮著孃的奶不鬆口……陝西和山西的農民兄弟在外表上很難分,但我有個訣竅:陝西的手巾把兒朝後系,山西的手巾把兒朝前系。”
從窗戶吹過來的風已經略帶一些熱力了,窗外的樹葉也彷彿吸飽了春天的雨水,在陽光下泛出油油的綠意來了。代課語文老師的嘴還在不停地動著,彷彿在滿足自身的一種生理需要。他的嘴豐腴而紅潤,保養得很好。還有眼鏡,很厚,側著光看去,一圈圈的,彷彿二筒,“奶罩”。我想。
我真的有點累了,在我的感覺中,我可以聽見語文老師說出的每一個字,可每一個字落進我耳朵都成了一個詞:“睡覺。”
我幾乎要完全閉上的眼睛裡只有身邊的朱裳,一條深藍的仔褲,一件淡粉的夾克。頭髮是昨晚或今早剛洗的吧?束頭髮的布帶子系得很低,布帶以上的頭髮散散地覆了半肩。
“也算是她陪著我睡了一覺兒吧。”我這麼想著,安心地閉上眼睛。
眼睛再被鈴聲逼得睜開,已經是課間了,教室一片混亂。
愛念書的幾個人像往常一樣,屁股和椅子緊緊地吸著,複習上課記的筆記:“陝西,手巾板兒朝後。山西,朝前……”
鼻孔黑黑的男生對著同桌的眉眼傻笑:攤兒上新來了一批水洗布的褲子,褲形不錯,想不想一同去看看?
幾個臭小子繞著桌椅遊走玩耍,互相拍打對方的身體以示友好:又過了一節課,你是否感覺幸福?
另外幾個人躲在角落裡淫蕩地笑著,一定是把教導主任編進了新近流行的黃|色笑話,教導主任也不知是上輩子做了什麼孽,這輩子落在這幫對解析幾何、柏拉圖和《肉蒲團》一樣精熟的學生嘴裡。
“困了?”朱裳衝我使勁兒睜著的眼睛一笑。
“餓了。”
“還有一節課就可以吃飯了。”
“豬食。”
“別自己罵自己呀。”
“食堂的飯,人吃不進去,豬吃了長肉,不是豬食是什麼?”我忽然一個衝動,想請朱裳去吃小館,喝幾杯小酒,卻生生把嘴邊的話嚥進去了。彷彿嘴裡有口痰,卻找不到地方吐,只好含在嘴裡,等痰的鹹味變淡再生生吞進肚子裡。“還立志當採花大盜呢?扯淡。”我暗暗罵了自己一句。
“不過下節是數學課,你如果好好聽講,或許會沒食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