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道竟有些記不清了。
他只記得這一切最明顯的改變,似乎便是在第一次陰陽界戰之後,橫虛坐上昆吾首座之位,在諸天大殿上見了崖山眾修,淡淡地拒絕了他們要見申九寒的時候。
及至陰陽界戰重啟,他才不得不諸般謀劃,使見愁奇襲昆吾後從彌天鏡入極域,不與眾人一道。而橫虛在此期間,亦是真心要向極域復仇,恢復輪迴,甚至八方城一役時,二人時隔數百年再次舉劍並肩,默契依舊……
他本以為,橫虛終究留了一分初心。
可在他魔怔似的反戈向傅朝生一擊時,所有的錯覺便都崩散一空。
如今站在這昆吾的諸天大殿前,分明周遭都是熟悉的人,可他放眼望去,竟覺陌生。
更覺橫虛這一張扭曲的臉陌生。
他笑出來,渾濁的眼底已含滿了淚,只閉上眼,愴然道:“扶道一生,從未害人……”
扶道一生,從未害人。
簡簡單單的八個字,卻在落地那一瞬間,如利劍,如洪鐘一般,撞擊在橫虛的心底,讓他面上所有的瘋狂,都在這一刻冷卻下去。
往昔的一切,悉數浮現。
橫虛真人終是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初時只是低笑,繼而大笑,到末了已是意態瘋狂,可淚也從眼底滑落……
似狂,亦似悲!
誰也無法度測這一位往昔德高望重、受萬人敬仰的大能,此刻是何等心緒。
後悔,抑或不悔?
所有人只能看見他仰天大笑的姿態,聽見他那一聲連著一聲的笑聲……
只是笑夠了,便也似乎清醒了。
那瘋狂之色從他面上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超凡的鎮定與從容,好似先前的一切質問與反問都不曾發生,他依舊是昆吾首座、正道的領袖。
橫虛真人的目光,落在了謝不臣的身上。
他看了很久,很久……
謝不臣立在原處,既不上前一步,更不後退一步,自曲正風揭穿橫虛真人收他為徒時的種種謀算後,他面上的表情便沒有半分變化。
不悲不喜,無情無惱。
只這般由得旁人去猜測,卻始終不洩露分毫的真實。
橫虛真人望他,他亦平淡回望。
這一刻,實有洶湧的暗流,但也只有這對望的師徒二人知曉了……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彼將取吾而代之!
往日他不服。
到得今日田地,才算知道,所言非虛!
橫虛真人想起那關鍵時刻護住了自己的九疑鼎,淡淡地笑了一聲,目光掠過見愁,落回扶道山人身上,只道:“扶道,相交一場,今日這一切,便當是我橫虛作繭自縛,負盡天下吧!一切罪孽皆是我一人作下,崖山之仇已算是報了;可當年唆使謝不臣殺妻證道,實乃我一人之私心,不該禍及昆吾,不該禍及我徒!彼時他不過一介凡人,又能知曉多少?但請你念在多年的交情份上,應我一事,今日血仇,昆吾可一筆勾銷,絕不追究;我橫虛亦當拔劍,謝罪天下!”
扶道山人睜眼看他,只覺他這人之將死的一刻,也顯得面目可憎,雖有舊日交情在,可無論如何也無法應一聲“何事”。
可橫虛真人似乎半點不介意。
他只是重凝出那一柄幾乎諭示了他一生命數的鏽劍,平靜道:“自今日起,但在此界,你徒見愁不得向謝不臣尋仇,更不得再傷我昆吾弟子,從此崖山昆吾,秋毫無犯!”
“荒謬!”
扶道山人雖是崖山執法長老,能決定崖山大半之事,也知今日這一場爭端若真能既往不咎,至少可保得曲正風性命,可他何來的資格,替見愁應下橫虛這無理之請?
一時便要冷笑。
然而還未等他開口,見愁清冷的聲音,已出乎眾人意料地,在這一刻突兀響起:“若我答應,真人當真肯踐諾?”
“絕不改悔。”
橫虛真人的眼底出現了一分笑意,回看向見愁。
見愁何等玲瓏剔透的心思?
橫虛真人之所謀所想,她真看了個清楚。
只是也根本不等旁人表達什麼意見,她便已立在這諸天大殿之前,當著這天下在場修士之面——
並指向天,斷然立誓!
“我,崖山門下,見愁,在此立誓!”
“自今日起,凡在此界,絕不向昆吾謝不臣尋仇,更不對昆吾弟子加之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