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兒,氣憤不過,題了二十八個大字在文廟照壁之上,投入拌池而死。題道:
三百年來養士朝,如何文武盡皆逃?
忠良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條。
鍾生聞知,撫膺嘆道:“朝廷高爵厚祿,以養此輩,臨難不如一乞丐,竟做如此散場乎。”常常淚下。這白石山中居人,曩不知書,皆業農樵。鍾生居數年之後,樸教子弟皆響學,能文章,後明經者下餘輩。鍾生不愛交遊,惟與東山笑和尚相善,往來無間。這笑和尚不知何處人,語似楚音。忽來瓢子崗,寄棲一座破大王廟中。捆履為食,不乞化一文。人有與之者,笑而弗受。入市賣履,口不二價。他從不肯輕與人言,見人輒笑。人問之,則大笑不止。常山谷獨行,則鼓掌高笑。或臨池獨立,每顧影自笑。捆履之暇,或仰天長笑,或倚風豪笑。虛庭獨立,或啞然冷笑,或莞爾微笑。卒然或壺盧大笑,舉止未嘗輟笑,故鄉村男婦老幼都呼他為笑和尚。
每入市,市中群小兒因他好笑,皆拍手喧笑,擁繞大叫:“笑和尚來了!”和尚也喜與群小兒歡笑,相與大笑不休。常同鍾生危坐空山,終日作耳語。語畢,輒相視大笑而散。
和尚有一厚友叫做哭道士,也不知何處人,來江陰席冒出,蓋了一間茅屋獨居。冬夏戴一籜冠,麻履入市求食。人與之,必北面再拜而祭,祭必哭,哭必哀。人問其故,哭而不答。固問之,則放聲大哭。起初人皆怪異,後皆識其誠。每入市,人都道:“哭道士來了!”爭與之食,食必祭,祭必哭。哭罷,誦《黃庭經》以報之。
笑和尚一日邀鍾生去訪他,到了廬外,道士方陳芋粟在中庭哭祭,哭聲極哀。鍾生和尚聽得傷心,亦欷噓泣下。兩人在扉外佇立,等他事畢,候了許久,他哭愈勁,而聲愈慘,鍾生與和尚也掩面大慟。【笑和尚已哭矣。】日暮,道士哭休,二人叩門,拭淚入見。道士即獻茶,祭品共食。和尚說起適才聞他哭時,我二人也不禁傷心悲慟,不想觸動了道士的心,又復呼天號泣,悲慘動地。鍾生和尚亦皆潸潸淚下,相對達旦,於是三人遂成知己。道士善哭,每於風雨臨花、月明繞樹,或雲紉遠嶂,雪滿空山,莫不對景悲哀。椎心泣血,聞者莫不酸鼻,然不知他是為何故。又年餘,道士辭別鍾生,攜手痛哭,往終南而去。次年,笑和尚也要別去。鍾生挽留不住,乃握手大笑而別,並不知所之。
鍾生見他二人去了,無可為伴,也想他遊,意尚未決。不意城中有許多人紛紛來尋鍾員外,他恐露了形跡,也飄然去了。
你道城中人如何知道?內中有個緣故。那時江陰有一個杲頭陀,字劍庵,倒不知他的俗姓。天性端愨,幼孤,事母至孝。身長八尺餘,力能舉鼎。每食,粟一斗,肉十斤,酒一斛。家貧,力作奉養,日以草帶束腰,忍餓以給母。嗜學,晝則耕,夜則讀,每達旦不寐。三十成文章,工書法,下筆數千言立就,補邑博士弟子員,每試輒奪第一。裡中弟子皆豐束脯,從學學子業,於是始獲飽餐。後母亡,遂為僧,隱居城南陽武墩。參心學,得某知識記莂。然無叢林氣習,風流瀟灑。常芒鞋草笠,獨步山中。拉樵夫牧豎話古今興亡事,樵牧不懂,欲謝去。杲則把其袂,必語竟而後釋。【杲豈不知不可與言而與之言乎?或者謂衣冠中人不足與語,不若向此輩言之。】
初,邑南境地高,不通湖汶,田家必藉山谿暴水始得稔。若經旬雨水流不迭,則苗腐。經旬不雨,土壤燥裂,則苗槁。多歉少稔豐,多貧困,皆鶉衣草食。杲深憐憫,捐貲募工鑿溝,澮浚溪港,建閘啟閉。旱則儲水各渠,潦則注水入江,由是數里瘠壤皆成膏腴之地。常向人道:“大丈夫不能置身廊廟,為國家建不朽之業。居一鄉,則當為一鄉立奕世利益。【此話只可為富者道,貧者難於言也。】若誘愚夫愚婦修齋誦經建廟鑄像為功德,不特有幹名教,抑且獲罪佛祖,【此語近日和尚見之,不但謂之反教,且以為敗類矣。】大負天地生我之意。”故雖受臨濟衣缽,未嘗踞坐說法,操疏募緣。
一年,值歲遭饑荒。裡中富室每患剽竊。杲一夕獨立要道,候群盜來,遮謂之曰:“我劍庵和尚也,大眾識之乎?大眾不過為飢寒所逼,聊以自救。所謂夜裡大人是也。赤子之心原未絕滅,何可久迷不悟?今有稍贈君輩,持歸各理生計,毋為此齷齪事,上辱祖宗,下羞子孫也。”群盜皆棄杖羅拜,道:“願奉教。”杲袖中取出白金以贈之。【倒應虧朱提之力。若無此,杲雖千言萬語,終屬徒饒。】此後眾盜悉改為良民。
那時江邑賦重事煩,歷來令二堂出入,俱以廣福寺鐘鳴為度。早政聽訟,曉鍾動即出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