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故,又是極易聽信玳瑁的話,當下便不願再說,只叮囑一聲:“大王是個心裡有數的人,魏夫人又虎視眈眈,阿姊莫要多做什麼,落人話柄。”
羋姝亦知她是好意,也忙應下了,羋月便讓女蘿取了禮物,再度出宮去了張儀府中。
羋月將一盒金子放到張儀面前,問他:“張子早知道有今日?”
張儀坦然叫侍童把金子收下:“張儀愛財,只會自取,不會乞求,也不會被錢財所驅使為奴。”
羋月看了他的神情,忽然感覺到了一絲熟悉的狡黠之色,忽然若有所悟:“我記得當日張子在楚宮時,亦曾放風說要往列國,為大王尋找美人……”
張儀大笑拍膝道:“知我者季羋也……”
羋月驚得不再跪坐,而長身立起,雙手按在几案上,似居高臨下俯看張儀:“所以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張子一人操縱?是你放風說大王要立太子,把所有的人都算計進去了?”
張儀搖頭道:“起初這事,我倒是沒有插手。原只是那位魏夫人想要我遊說大王立太子。我本來不感興趣,但後來聽說她又向公孫衍等許多重臣都一一送禮……”
羋月便已明白:“那她真是自作聰明,卻不知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若是人人都求到,人人都答應幫忙,那不成功也就是人人都沒有責任了。而且,她尤其不應該在求了張子以後,又去求大良造<script type="text/javascript">reads();</script>。”她揶揄道:“以張子你比針眼還小的心胸……”
張儀大笑:“季羋不必擠兌我!不錯,我張儀的心胸可以容納四海,卻也會錙銖必較。我與公孫衍不合,她卻先求了我再去求公孫衍,是欺我不如公孫衍嗎?”他自負地一挑眉:“所以我故意放出風去,說大王有意議立太子……”
羋月又坐了回去,還舒緩了一下坐姿:“結果,魏夫人上了當,王后也上了當!”見張儀微笑,不禁有些詫異:“張子挑起這種事端,難道就僅僅只是為了取財嗎?”
張儀笑道:“敢問季羋,這天下是什麼樣的天下。”
羋月道:“大爭之世,人人皆有爭心,不爭則亡。”
張儀點頭:“對極了,不爭則亡。可我問你,爭從何起,為何而爭,爭完以後呢?”
羋月一怔:“這……”
張儀伸出雙手,握緊又放開:“這雙手可能掄不動劍拉不開弓,可是天下爭鬥,卻在說客謀士手中。大爭之世,只要有爭鬥就是說客們謀利之處。說客沒有王權沒有兵馬也沒有財富,如果天下太平無事,說客們就永遠是說客。可是人心不足,爭權奪利,想要付出最少代價得到最多的東西,那就必須藉助說客謀臣的力量,說客們挑起爭鬥,就能夠借別人的勢為自己所用,今日身無分文,明日就可一言調動天下百萬兵馬為他的一個理念、一個設想而廝殺爭鬥。在這種爭鬥中,輕則城池易手,重者滅國亡族。爭由說客起,各國君王為利而爭,爭完以後,仍然是說客來平息爭戰。”
羋月聽著張儀這一番話說完,忽然只覺得有一些自己原來的觀念受到了衝擊,她自幼就學於屈原,學得是家國大義;她喜愛莊子的文章,講的是自在逍遙。卻從來不曾有人似張儀那樣,將玩弄人心、謀算山河的事,說得如探囊取物,說得如案几遊戲,甚至說得如此激烈動人。
她的內心受到了極大的震撼,久久不語。
張儀亦不再說,只是面帶微笑,靜靜地看著她。這個女子,在他最落魄的時候見著了他,看過他最狼狽的樣子,他亦見過她最痛苦、最絕望的時候。
他是國士,她亦是國士。在他的眼中,她是楚國公主也罷、是秦宮后妃也罷、是一介婦人也罷,對於他來說,她是那個與他第一眼相見,便能夠與他在頭腦上對話的人。他能懂她,她亦能懂他,這便足夠。
現在,她是一隻未曾出殼的雛鷹,混混噩噩,不敢邁出最關鍵的一步來,便如他當日混混噩噩地在昭陽門下一樣。但他很有興趣,看著有她啄破自己的殼,一飛沖天的那一刻。
他願意等,因為對於他這種過份聰明的人來說,這個世界其實會在大部份時間因此顯得很無趣,能找到一兩件有趣的事,是值得慢慢等的,若是太急,反而無趣了。
其實黃歇亦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只是,黃歇的身上少了一些有趣的東西。那些東西,非經黑暗而不足有,卻因經歷了黑暗,顯得更危險、也更吸引人。
這種體質,他有、秦王有、眼前的這個女子身上,亦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