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的母親卻十分親切,興許是漢人與黨項兩族交好的緣故,拉著段嶺的手問長問短,感謝他照顧自己的結巴兒子。
不去名堂,又未入辟雍館,段嶺便時常在家中種花。
這天他將一株牡丹苗小心地挖出來,挪到另一個坑裡去,郎俊俠的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改天得請個花匠來照料,也免得分了你心神。”
段嶺被嚇了一跳,險些將根部弄斷,說:“我自己能照看。”
“六月裡就得考試了。”郎俊俠的眉頭微微擰了起來,說,“看你心神不定的模樣。”
段嶺伸了個懶腰,說:“待會兒就讀書。”
郎俊俠又說:“我也得整根戒尺來,否則出了學堂,便沒人打你手心,管不住你。”
段嶺哈哈笑了起來,郎俊俠從不打他,哪怕責怪,也不帶多少情緒,未有大喜大悲,就像一株亭廊下的竹子,靜靜立著。
“要麼帶你去瓊花院住一晚上?”郎俊俠問。
段嶺的臉頓時紅了,名堂裡不少孩童已半大,平日裡提及男女之事毫不含糊。拔都與赫連博還有一次帶著他從花園的籬笆下鑽出去,偷偷混進了瓊花院,恰好看到丁芝在伺候蔡閆的兄長喝酒。
瓊花院是什麼地方,段嶺已約略知道了不少,便紅著臉,進房中去。
郎俊俠反而道:“臉紅什麼?”
段嶺回到房中,見郎俊俠影子在廊下來來去去,春日裡犯乏,不禁趴在桌上睡了起來,一覺便睡到天黑,夜裡又睡得甚不踏實,翻來翻去。他已多年不與郎俊俠同睡了,只能偶爾聽到隔壁的少許響動聲。
“喝水麼?”郎俊俠隔著門問道。
段嶺“噯”了聲,也不回應,感覺到郎俊俠似乎在外頭坐著,並沒有走。
“你不睡覺嗎?”段嶺翻了個身,半睡半醒地問。
“睡不著。”郎俊俠說,“我坐會兒。”
翌日天氣晴好,晨起時郎俊俠在外頭說:“段嶺,我出門辦點事,白天不在,傍晚回來。”
段嶺迷迷糊糊地應了,還在榻上犯困,煦暖陽光從窗格上照進來,落在他的臉上,段嶺便把腦袋挪開點兒,避開陽光。
陽光又轉過來些許,段嶺又挪開點兒,隨著陽光挪來挪去,躲避臉上的日曬<script type="text/javascript">reads();</script>。
李漸鴻站在窗格外,沉默地看著段嶺,一身風塵僕僕,身穿麻衣,幹得起皮的嘴唇微微發抖。
“他是我兒。”李漸鴻說。
“是,殿下。”郎俊俠答道,繼而從懷中掏出一張泛黃的生辰紙,雙手恭敬呈予李漸鴻。
李漸鴻沒有接,甚至沒有看生辰紙一眼,郎俊俠低聲說:“當年王妃沿玉璧關南下,回到段家,已有身孕,上梓淪陷,王妃不敢言明小殿下身份,生時難產……唯一保住的,便只有這孩子。”
李漸鴻□□著的手腕上滿是刀痕,耳下更有一道傷疤,數年前踏上逃亡之路,在南陳刺客大舉追殺下,孑然一人,吃盡常人不能受之苦,更恐怕連累了這唯一的兒子,不敢貿然北上。
他養好傷後,在鮮卑人的神山,郎俊俠的故鄉中銷聲匿跡,再進入高麗,混進客商隊中,前往西羌,直到確認南陳朝廷中人都以為他死了,方從西羌國輾轉到上京。
這一路足足花了他太長的時間,最後僅剩那一點虛無縹緲的信念支撐著他。來到與郎俊俠約定之處,他不敢舉步,不敢相信,甚至不敢去猜測等候著他的是什麼。
最大的可能,是什麼都沒有,一旦叩響那一扇門,他便將迎來那徹底的、永恆的孤獨命運。
所幸老天待他不薄,仍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前路上,給他留了一盞燈。
在這蒼茫的生死之河中,為他留了一條船。
那盞燈雖昏暗飄搖,卻照亮了他的整個生命。
看見段嶺的那一刻,他終於得到了某種救贖。
他的雙目猶如一泓秋水,全身散發出無形的威勢,此時雙目中卻帶著溫柔之色。
“我兒的眉眼是他孃的眉眼。”李漸鴻說,“唇長得像我父皇,是我李家的唇。”
“是,殿下。”郎俊俠答道。
李漸鴻目不轉睛地看著熟睡的段嶺,五年裡段嶺長大了不少,嘴唇溫潤,輪廓很好看,鼻樑高挺,與李漸鴻如出一轍。
“今年十三歲。”郎俊俠雙手依舊捧著紙,說,“十二月初六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