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歇心頭恐慌,他想阻止她繼續說下去,他害怕她將要說出來的話——那個她會讓他感到陌生。不只是恐慌,也有心痛。他以為他是世間最瞭解羋月的人,可此刻,他才知道,她的心中還有一些痛楚竟是自己未曾探知的。“皎皎,你別說了……”
羋月搖頭:“不,我要說。子歇,跟你在一起,是我從小到大的夢想。和你在一起的時光,是支撐著我扛過苦難的甘甜。可我的心中,還從小燃燒著一種火焰,是你不明白,甚至是我自己也不願去直面的火焰……”
羋月伸出手去,輕輕地觸碰著油燈上的火焰。
黃歇忙伸手拉住她:“小心燙。”
羋月搖頭,看著黃歇:“不,我心中的火焰,遠比這個燙得多,燙得多。子歇,想當年我離開楚國,在邊境看到父王留下的國家被糟蹋成那樣,我憤怒至極,但無能為力。當年,我只是為了讓自己能夠活下去而逃開。可是我逃開了嗎?我只是逃離了一個宮廷又進了另一個宮廷,然後再度為了活下去而逃開。我從一個偉大君王的女兒變成另一個偉大君王的妾,從一場生死危機輾轉到另一場生死危機,但我一直活了下來……”
她倚在黃歇的懷中,慢慢地述說著。
如果說過去的一切是她由著命運的播弄身不由己,但這一夜的選擇,卻是她自己做的決定。此刻,她敞開心門,讓自己所有的恐懼、任性、猶豫、彷徨都噴湧而出,將自己的希望、索求、痛苦、掙扎都在他面前一一剖開來。此刻,她是一個小女人,眼前的男人,是她此生之愛戀,也是她此生唯一可以全心全意相信的人。
這一夜,她將所有曾經被壓抑的軟弱情感都說了出來……或許是因為她知道,自此以後,她的後半生,再沒有這麼奢侈的可以放縱自己的機會了。
過了許久許久,羋月沒有再說話,黃歇也沒有說話,室內一片寂靜。
門吱的一聲被推開,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貞嫂端著食案站在門外:“夫人,天色晚了,要不要吃點東西?”
羋月沒有動。
黃歇站起來走出去,接過貞嫂的食案道:“有勞了。”
黃歇關上門,把食案擺到了羋月面前問:“你吃嗎?”
羋月搖頭:“不。”
黃歇忽然抱住了羋月,抱得是如此之緊,如此之用力。他像是在說服她,又像是在說服自己:“不,皎皎,那不是你的命運,沒有什麼註定的天命,人的命運只由自己決定。”
羋月坐著不動,沉默片刻,忽然說:“你看到貞嫂了嗎?”
黃歇一怔:“怎麼?”
羋月喃喃地道:“她沒有天命,也無人害她<script type="text/javascript">reads();</script>。可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是個活死人。她家裡每一間房子中都曾經住著她的親人,卻在一場又一場的戰爭中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活得像一粒塵埃,風一吹,就沒了。”
窗似乎關得不夠嚴實,一陣無名風起,吹動室內的塵埃。
黃歇走過去,開了窗子,又重新關上。
風,停了。
羋月輕輕地說:“我既然活了下來,就要痛痛快快地愛我所愛,恨我所恨,逞我所欲,盡我所才。子歇,我知道回秦國很危險,內憂外患殺機重重,但唯其如此,我更應該回去。瀕臨危亡的秦國需要我,我知道沒有人能夠比我做得更好,更能夠理解秦國曆代先王的抱負和野心,更能夠改變秦國的未來。”她朝著站在窗邊的黃歇伸出手去,“子歇,我們一起回秦國去。當初我柔弱無力,只能逃離,可我現在有能力去挽救秦國,甚至將來我們還能夠一起去改變楚國。”
黃歇看著羋月,他沒有動,只是站在那兒,遠遠地看著她伸出的那隻潔白手掌。半晌,他有些猶豫、有些遲緩地慢慢走近,拉著羋月的手,坐下來,話語中盡是苦澀:“你既然已經決定,我夫復何言?”
羋月看著眼前的黃歇,忽然發現他和自己似乎已經隔了一層,甚至不能再偎依在他的懷裡了。她苦澀地一笑,低聲說:“子歇,我知道,我留下來,我跟你歸楚,能夠得到寧靜和快樂。可是,那就像鯤鵬和燕雀的區別一樣。鯤鵬揹負千斤,橫絕萬里,遇見的是狂風巨浪;而燕雀在簷下築窩,看上去寧靜安詳,可是隨便一股風颳過來就會像塵埃一樣被吹走,不知下落。子歇,我能夠做鯤鵬,就沒有辦法再選擇做燕雀。你能明白嗎,你能體諒嗎?”
黃歇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