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真是這樣:在沒有自由主義——比如信仰和言論自由——之廣泛基礎的地方,聖徒難免兩難。那麼昆德拉與哈維爾的同時並存,這件事是偶然還是必然?
所以還有一條思路:“咱的事業”到底是啥事業?是為了“咱的人”強旺起來,還是為了天下人都是“自己人”?套句老話兒:是某某專政呢,還是“天下大同”、“自由博愛”?後一種思想氛圍下,才可能出現聖徒吧?比如甘地,比如馬丁·路得金,比如曼德拉和圖圖,比如他們的思想和主張。
12。 剛剛看到圖圖的一本書:《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單這書名就讓我明白了許多事。甭說得那麼大,就比如一小群人,相處得久了也難免磨擦、矛盾和積怨,要是還想處下去——還有未來,沒有寬恕則不可想像。何況數千年的人類,積下了多少恩怨呀!一件件地都說清楚也許能辦到,當反思的反思、當懺悔的懺悔自然更是必要,但若睚眥必報或“千萬不要忘記”地耿耿於懷,那就一定沒有未來了。
但問題馬上又來了:把歷史的悲劇丟開不提,是否也算寬恕?當然不是。但為什麼不是?人應該寬恕什麼,懲罰什麼,警惕什麼,忘記什麼和不能忘記什麼?這就不單是堅強可以勝任的了,不單要有強足的精神養源,更要有深厚的思想養源。
13。 跟以往的聖徒一樣,哈維爾的偉大也是更在於他的思想和主張。哈氏一定沒有刻意去當聖徒。聖徒肯定不在主義的張揚裡,而多半是在問題的研究中。所以我特別尊敬學者,相信那些埋頭於問題的人。要是我說劉小楓和陳嘉映等人即近聖徒,我也許是幫倒忙,但他們的工作依我看正就是神聖和產生神聖的工作。幾千年幾千年地義憤填膺和揮舞主義,號召得人們顛三倒四、輕視思想、怠慢問題,是個人就會貶低理性、嘲笑哲學,搖搖旗子就是一派精神,大義凜然卻是毫無辦法。
24 給肖瀚(3)
14。 理性,在目前的中國至少有兩種意思:一是指墨守成規,不越雷池半步;一是指思考,向著所有的問題;想不清楚可以,矇事和“調包”的不算。所以我相信,不管什麼事,第一步都得是誠實(怪不得良善之家的教育都是首重誠實呢),否則信仰也會像“精神”那樣被敗壞到什麼都沒有或什麼都可以是。我忽然想到:其實任何美好的詞,都可以被敗壞,除非它包含著誠實的思考。
誠實真是不容易做到。我所以佩服王朔,就因為他敢於誠實地違背眾意。他的很多話其實我也在心裡說過,但沒敢公開。這讓我讀到布魯姆的一段話時感慨良多,那段話總結下來的意思是:你是為了人民,還是為了贏得人民?——這樣的邏輯比比皆是:你是為了真理,還是為了佔有真理?你是想往對裡說,還是想往贏裡說?你是相信這樣精彩,還是追著精彩而這樣?……
15。 所以軟弱如我者就退一步:如果不能百分之百地公開誠實,至少要努力百分之百地私自誠實。後來我發現這也許是不自由中自由的種子、難行動時的可以行動、不可能下的一種可能、非現實深處的現實埋藏,或軟弱者不能再退的誠實底線。——不過這也許有點可笑:誰知道你退到了哪兒?誰知道你終於還會退到哪兒去?
這實在是問題,而且不因為知道這是問題這就不是問題。
謝謝你們那天的款待。有空並有興趣時,可來我家聊天。
問候您的夫人。問候張輝。
史鐵生
2003/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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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給嚴亭亭Ⅱ(1)
亭亭:你好!
早就說把春節寫的這封信寫完寄給你,可拖來拖去一直到今天。
那天電話裡,X兄簡單談到了對信仰(或神性)的理解。他似乎仍很看重神蹟(績),強調:唯對那功法祈信專一方可獲其效力。電話倉促,不及多說。其實我也並不否認神秘事物的確有,只是不以為那是信仰的要點。我想,他所以如此看重神蹟,最可能的原因是,他對“神”的理解或認信多在治病的角度——始於治病的期待,終於治病的落實;這便容易使信仰囿於實際。其實,僅從治病角度看——無論是醫身(生理)還是醫心(心理),他的那些理解其實我也都同意。比如他說:打坐、練功,是心與身的對話;心對身的引領作用很久以來就被現代醫學所忽視,而其根治病患的效力,遠非西醫的區域性施治可比。——這類見解我真的都很贊成。不久前讀到一篇報道,說是科學家們已經根據量子力學原理,證明了意念移物是可能的。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