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烏溪小鎮採風寫生,究竟受到誰的指派,有沒有得到誰的批准?莫尚也並不是造反派裡多大的官,他不過是易安父親的一個很有繪畫天賦的學生而已。結合進入“革某會”隊伍,他那種小毛孩子,也僅僅是一種點綴。而之所以要把老鵰塑家迫害致死,也僅僅是因為學校的哪一派學術頭頭和造反派頭頭,誰有資格在校園的廣場上雕塑主席大型雕像而已。為了獲得這種權利,來自延安來自魯藝的紅色老藝術家,失去了生命。後來,在烏溪小鎮東頭的繡樓裡,莫尚和易安都教會了我,如何掌握畫主席像的尺寸和比例。他們在鎮東頭石橋上,塗寫很紅的革命語錄口號標語,桐油燈在吊腳樓屋簷上搖曳,映照著嶄新大紅金黃的主席語錄,把小鎮帶入又一個難忘的節日氣氛之中,正如當年石達開和紅軍的隊伍,路過淶灘碼頭烏溪小鎮刻寫口號和標語,燃燒在當時和後來人們的心靈深處。
畫家(4)
至於他們鬧出的那場裸體繪畫風波,在當時的烏溪小鎮,毋寧是投下了一磅重型炸彈。我不知道繡樓上的洋槐樹葉叢中,灑下那片月光,怎樣把他們偷偷摸摸地引向烏溪小鎮背後的那片青松林裡去,有人說他們是到青松林裡去考察石達開和紅軍留下的標語。本來那些標語在那個時候是不能算“四舊”的,關鍵是它們襯托著廖家雕刻精美的祖墳,顯示著廖家的威風。懸崖上那些標語,被鎮上的造反派和小孩子扔了牛糞狗糞和大便。他們是去清洗那些糞便,並用石灰在標語上覆蓋著“某某某萬歲”的字樣,標語才能儲存下來。的確,後來,我看到懸崖上“赤化全川”的巨幅標語上面,隱約覆蓋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字眼。當時,在陽光下如此耀眼的標語,成了一句箴言,他們自己就變成了“牛鬼蛇神”,遭人批鬥。雖然他們那樣文靜,那樣謙遜,那樣熱情。我不知道易安那對青春靚麗而略顯憂鬱的眼睛,怎樣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巨幅標語的映襯下,看流水,看太陽,看一群群百靈鳥歡快地鳴叫著,從下游竹海中點點飄起來,匆匆劃過烏溪小鎮上空,一直悠悠飛進青松林、遙遠的老君山,那廣大神秘遙遠的山巒之中去。
青春四溢的易安,那時,也許在尋找著縈繞在烏溪小鎮山水間的藝術、靈感、愛情與自己人生的美?
那天,莫尚和易安在萬年臺歇馬場背後的青青山崖上刷完“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標語,已經很晚很晚。不知不覺,彎彎的月亮從他們前面遙遠的薄霧嫋嫋的河灣竹海中升起來。那時,喜歡他們的小鎮農民大哥,給他們送來了兩根甘蔗和幾個甜地瓜。他們就是拿著甜甜的甘蔗和地瓜,望著遠處的月亮,走上了通往青松林的那條曲徑幽幽的山道。不用說,他們心中充滿了異樣的甘甜。晚風拂拂。山路上的野花野草、青松林、馬桑坡那叢烈焰般的小紅豆,傳來陣陣幽香。他們為了放鬆寫標語時累壞了的腰身和手臂,也許,他們什麼也不為,青松林中雙雙漫步,已經就是這段山峰、這個小鎮很美很美的景緻了。他們慢慢地走向了青松林裡的那片月光。他們在林蔭小路邊的山澗泉水中,把甘蔗和地瓜洗得乾乾淨淨,心中快樂幸福的潮水,像山泉一樣盪漾開來。雖然,那個年代的甘蔗和地瓜,並不十分飽滿,畢竟那是來自大自然的清香和甘甜。現在我們已經不知道他們在青松林裡的清泉旁邊,相隔不遠站著,怎樣望著欣賞著烏溪小鎮黃昏動人的晚景,也許有裊裊炊煙從烏溪河邊古鎮的吊腳樓上升起來,還有河灘河灣裡一群鵝鴨在戲水唱歌,有老農吆喝著牯牛,從青翠的桑樹林旁邊的田埂上穿過,他們看到了一幅多麼幽靜的小鎮美景。他們也許忘掉了自己是畫家,因為他們已經構成了這幅美景中最精彩的一部分。莫尚掏出白手絹,把擦乾淨的甘蔗遞到易安手上,易安慌亂地接了甘蔗,青春洋溢的臉龐在月光下顯得那樣清冷。她說這幅美景誰能佔有誰能佔有啊!莫尚望望遠處,望望背後的青山,用手框著瞄著圖面取景。他說,我們能看到這幅畫,我們就能短暫地佔有它,走,到山頂上去,選取幾種角度來觀察。他們拿了甘蔗和地瓜,而易安的纖纖玉手,有點激動的好幾次都把地瓜拿不起來,掉在泉水中。莫尚幫助易安撿撈水中甘蔗地瓜的時候,他們的身子幾乎就蹭到了一起。他們的眼睛很近地望著,突然又隔得很開,他發現易安的眼神裡飄飛出一絲慌亂甚至恐怖。他們不知不覺走進了那片月光,向青松林裡更高的山峰攀登,他們為了觀賞更遼闊的山村夜景遠景,為了此刻甜蜜的心靈,一對青春激盪著的男女心靈……而實際情況,比我們想象的還要簡單,也還要複雜。因為那天晚上,他們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他們在青松林裡自由張望,甜蜜行走,一前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