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多少滿門老少於故紙間哀嚎,多少貳臣於青史中掩面,多少簪纓之族流散於風煙,多少世家風流濺血於法場。”
“看看這榮華如露亦如電,得失只在一心間。”
“看看這些鐘鳴鼎食之家,一朝起高樓一朝樓塌了;看看多少人一步登青天,又一步落深淵。”
“父親。今夜風大雪亦寒,正宜閱青史黃卷。”
李蘊成捧著那堆高高的,已經翻得卷邊的書卷,一個頭重重磕在雪地上。
李慎怔怔立在廊下。
一箇中年婦人淚流滿面走出來,跪在了李蘊成身邊,李蘊成扶住她,道:“母親。”
婦人按住了他的手,看向李慎,道:“老爺,妾身不懂什麼。妾身只想請您,看看您的兒子。”
長久的沉默。
廊上立著東閣大學士,廊下跪著李家母子。
良久。
李慎肩膀一垮,默然轉身。
李家母子相攜站起。
李府燈火,漸次熄滅。
賀梓站在屋頂上,看完了全程,沉默半晌。
李慎看似大學士位居最末,入閣時間不長,其實卻是除了蕭立衡之外,交遊最廣闊的人。
他自小吏做起,數十年盛都經營,步步穩紮穩打。
在內閣,在朝中,都擁有不低影響力。
他由蕭立衡一手提拔,也是受蕭家恩最重的大學士。
當此非常之時,如果他們都出不了面,或者被控制,李慎完全有控制內閣乃至控制朝臣的能力。
卻在今夜,無人知曉時,因那少年捧書一跪,便可能將史書悄然改寫。
時也,命也。
良久,賀梓唏噓:“大丈夫有幸妻賢子孝。”
……
在往六部尚書宅子去的路上,賀梓伏在少女肩上,問:“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少女清透又明豔的面容露出一絲狡黠的笑,道:“宮主。”
賀梓:“……”
這什麼有病的名字?
然而這個姓卻讓他心中一動,試探地問:“我與姑娘素昧平生,姑娘如何會扮成老僕執賤役於我府中?今夜為何又願意這般幫我?”
“我呀,是來殺你的。”
賀梓:“……”
一口涼氣嗆得他咳嗽了半天。
“本來我很生氣,覺得你是個懦夫,白痴,加殘廢。自己夫人被人生生冤死,被人假傳遺言,你就真信了,放棄了,不管了,連墳都不靠近了,最後還要靠一個外人給她洗冤……你對得起她嗎?”
賀梓沉默。
“我覺得你要麼是個懦夫,要麼就是對夫人不忠。所以我打算來親自看看,看得不舒服,一刀也就殺了。”
賀梓緩緩道:“那為什麼不殺呢?”
這回少女沉默了。
因為她裝作受傷倒在路邊,滿身髒臭,人人掩鼻而走,只有他伸出援手。
因為他眼神蕭索,心如死灰,卻依舊對她微笑,送她看傷,親自為她熬藥。
因為他家徒四壁,小院陋室,無人伺候,無妻無子。
因為他長夜難眠,無數次夜半起身,書房作畫。
因為他一年四祭,春夏秋冬都和夫人絮絮說話。
因為他書房從無人進,她卻知道那裡掛滿了姑姑的畫像。
……
良久,她緩緩道:“不想殺,也就不殺了。”
賀梓卻執拗地繼續問:“那為什麼還要救呢?”
少女哈哈一笑,答:“想救,也就救了。”
賀梓不再說話了,抬起頭來,看這夜綿綿風雪,想起當年,那個雪中舞劍的人。
他眼眸閃亮,眼角漸漸凝結晶瑩的冰珠。
……
童如石抬腳往重明宮走去。
忽然他身後所有人都抬起頭來。
空中罡風劇烈,一道紅白色身影一閃而過,如白虹落入重明宮。
很有聲勢。
殿內,鐵慈看著落在她身前的萍蹤。
丫頭氣色不太好,卻倒人不倒架地昂著頭,揹著手,跨進門檻來,看那模樣,倒像是端木被她捶了個死去活來。
一眼看見坐在寶座上,臉色比她還難看的鐵慈,原本滿肚子牢騷話急欲發作的萍蹤一怔。
下一眼她看見了從內殿出來,已經頭上戴白的內閣臣子和護衛們。
萍蹤傻在了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