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保覷了李貴妃一眼,只見她手上仍是捻動著一串念珠,但不是那串“菩提達摩佛珠”,心裡頭便有些發毛,回話也就特別謹慎:
“啟稟娘娘,奴才把這三道摺子反反覆覆讀了好幾遍。”
“害怕是吧?”李貴妃的口氣有些揶揄。
馮保答得不卑不亢:“都是些不實之詞,老奴才怕倒不怕,只是傷心。”
李貴妃淡淡一笑,說道:“實與不實,你先念給咱們聽聽再下結論。”
“是。”
依馮保此時的心性,他真恨不能把這三道摺子撕個粉碎。但他眼下卻不得不強嚥怒火,硬著頭皮展開那三道摺子,依次念將下來。這時間他的心情已是十分的沮喪與悽愴。方才李貴妃所說,表面上聽是玩笑話,但其中又似乎暗含了某種變數。他慶幸自己沒有掉以輕心,早已估計到眼下正在發生的情勢。聯想到自己這麼多年來一直韜光養晦,對李貴妃的殷勤侍奉甚至超過對隆慶皇帝。可是事到臨頭,李貴妃仍是一點不給面子,硬是讓他如此這般羞辱自己。馮保入宮四十多年,還從未碰到這等尷尬之事。越想心裡越不平靜,拿著摺子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偏是言官們用詞陰損,他每讀一句,都感到有剜心剔肺之痛。等到磕磕巴巴讀完摺子中最後一個字,兩眼中噙了多時的一泡老淚再也無法忍受,哇地一下痛哭失聲。
“大伴!”
朱翊鈞一聲驚叫,他從未見過馮保如此失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
馮保趁勢滾下凳子,哀嚎著匍匐在地。
平心而論,李貴妃對這位老奴一直深為信任並倚為心腹。早上剛收到摺子時,她本想即刻開折念讀,但旋即改變念頭,讓馮保把摺子攜回司禮監。她這麼做基於兩點想法,一是事情來得突然,她得留點時間給自己從容思考應該如何處置;二是讓馮保先看摺子,也好就摺子中所彈劾之事預先想好答辯之辭。應該說她這麼做,先已存了一份袒護馮保之情。現在,她見讀完摺子的馮保伏在地上,抽搐哀哭,更是動了惻隱之心。她甚至想親自上前扶起馮保好生安慰,但想了想又打消這個念頭。她雖然壓根兒沒想到整治馮保,但為了羈縻人心,讓這位老奴更加死心塌地為她母子兩人當好看家狗,她決定首先還是嚇唬他一下。
“馮公公,你且坐回到凳子上,好生回話。”
李貴妃的聲音冷冰冰的。一半傷心一半演戲的馮保聽了,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也就止住抽泣,回到凳子上雙手按著膝頭坐了。
“程文彈劾你十大不忠,這第一件可否是真?”李貴妃問。
她本想問“你給先帝購獻淫器與春藥可否是真?”但因礙著十歲的小皇上坐在身邊,故問得含糊委婉一些。對於李貴妃所問之事,馮保的腦海裡閃出四年前的一幕:
那天上午,也是在這西暖閣中,時任秉筆太監的馮保被召來給隆慶皇帝讀摺子。公事甫畢,隆慶皇帝讓其他人退下,單獨留下馮保問道:“馮保,聽說你喜好收藏骨董?”馮保點頭稱是,皇上又問他喜歡收藏一些什麼樣的骨董,馮保答道:“奴才喜歡字畫、玉器和瓷器。”隆慶皇帝點點頭,接著問道:“你在骨董店中,可否看到過房中所用器具?”“房中器具?”馮保不知皇上指的是什麼,正自納悶。皇上又說:“就是專門用作採戰之術的器具。”馮保這才明白,原來皇上指的是男女行房時所用的“淫具”,馮保雖未見過,但聽說過。有一種銀製的托子,用春藥浸泡後套在陽具上,可增添陽具的長度和威力。於是答道,“奴才沒有見過,但聽說過。”隆慶皇帝忽然淫邪一笑,說道:“你若再碰上,就訪求幾件來,讓朕見識見識。”馮保諾諾答應。幾天後就特事特辦認真選購了幾件偷偷攜進乾清宮送給隆慶皇帝。此事也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斷沒有第三個人曉得。外頭雖有傳言,也只是捕風捉影並無真憑實據。因此馮保並不慌張,面對李貴妃的冷漠臉色,他拭了拭眼角的餘淚,按事先想好的答詞回道:
“啟稟娘娘,這是斷然沒有的事。”
“既然沒有,為何程文敢構陷於你?”
“他們恨著老奴才,老奴才是皇上的一條狗,他們把這條狗打死了,皇上也就孤單了,內閣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說著說著,馮保又哽咽起來。李貴妃仍是不置可否,喟然一嘆後,說道:
“這些個我都知道,但是無風不起浪啊!”
李貴妃喜怒不形於色,問話的口氣也清淡寡淡,但馮保卻感到磐石壓心。他瞟了李貴妃一眼,又勾頭答道:“回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