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驚:“三十一年為什麼壞?”
範克儉舅舅:“三十一年俺家燒了一座小樓!”
我不明白:“為什麼三十一年燒小樓?”
範克儉舅舅:“三十一年不是大旱嗎?”
我答:“是呀,是大旱!”
範克儉舅舅:“大旱後起螞蚱!”
我:“是起了螞蚱!”
範克儉舅舅:“餓死許多人!”
我:“是餓死許多人!”
範克儉舅舅將手中的“阿詩瑪”煙扔了一丈多遠:“餓死許多人,剩下沒餓死的窮小子就滋了事。挑頭的是毋得安,拿著幾把大鍘刀、紅纓槍,佔了俺家一座小樓,殺豬宰羊,說要起兵,一時來俺家吃白飯的有上千人!”
我為窮人辯護:“他們也是餓得沒辦法!”
範克儉舅舅:“餓得沒辦法,也不能搶明火呀!”
我點頭:“搶明火也不對。後來呢?”
範克儉舅舅詭秘地一笑:“後來,後來小樓起了大火,麻稈浸著油。毋得安一幫子都活活燒死了,其他就作鳥獸散!”
“唔。”
是這樣。大旱。大飢。餓死人。盜賊蜂起。
與範克儉舅舅分手,我又與縣政協委員、一九四九年之前的縣書記坐在一起。這是一個高大的、衰敗的、患有不住擺頭症的老頭。雖然是縣政協委員,但衣服破舊,上衣前襟上到處是飯點和一片一片的油漬。雖是四合院,但房子破舊,瓦簷上長滿了枯黃的雜草。還沒問一九四二年,他對他目前的境況發了一通牢騷。不過我並不覺得這牢騷多麼有理,因為他的鼎盛時期,是一九四九年之前當縣書記的時候。不過那時的縣書記,不能等同於現在的縣委書記,現在的縣委書記是全縣上百萬人的父母官,那時的縣書記只是縣長的一個筆錄,何況那時全縣僅二十多萬人。不過當我問起一九四二年,他馬上不發牢騷了,立即回到了年輕力壯的鼎盛時期,眼裡發出光彩,頭竟然也不搖了。說:
“那時方圓幾個縣,我是最年輕的書記,僅僅十八歲!”
我點頭。說:“韓老,據說一九四二年大旱很厲害?”
他堅持不搖頭說:“是的,當時有一場常香玉的賑災義演,就是我主持的。”
我點頭。對他佩服。因為在一九九一年,中國南方發水災,我從電視上見過賑災義演。我總覺得把那麼多魚龍混雜的演藝人集合在一起,不是件容易的事。沒想到當年的賑災義演,竟是他主持的。接著老人家開始敘述當時的義演盛況及他的種種臨時抱佛腳的解決辦法。邊說邊發出爽朗開心的笑聲。等他說完,笑完,我問:“當時旱象如何?”
他:“旱當然旱,不旱能義演?”
我繞過義演,問:“聽說餓死不少人,咱縣有多少人?”
他開始搖頭,左右頻繁而有節奏地搖擺。擺了半天說:“總有個幾萬人吧。”
看來他也記不清了。幾萬人對於當時的筆錄書記,似也沒有深刻的記憶。我告別他及義演,不禁長出一口氣,也像他一樣搖起頭來。
這是在我故鄉河南延津縣所進行的旱情采訪。據河南省志載,延津也是當時旱災最嚴重的縣份之一。但我這些採訪都是零碎的、不完全、不準確的,五十年後,肯定夾雜了許多當事人的記憶錯亂和本能的按個人興趣的添枝或減葉。這不必認真。需要認真的,是當時《大公報》重慶版派駐河南的戰地記者張高峰的一篇報道。這篇報道採訪於當年,發表於當年,真實可靠性起碼比我同鄉的記憶更真實可靠一些。這篇報道的標題是:《豫災實錄》。裡邊不但描寫了旱災與飢餓,還寫到飢餓的人們在災難裡吃的是什麼。這使我深深體會到,翻閱陳舊的報紙比到民間採訪陳舊的年頭便當多了。我既能遠離災難,又能吃飽穿暖居高臨下地對災難中的鄉親給予同情。
這篇報道寫於一九四三年一月十七日。
△記者首先告訴讀者,今日的河南已有成千成萬的人正以樹皮(樹葉吃光了)與野草維持著那可憐的生命。“兵役第一”的光榮再沒有人提起,“哀鴻遍野”不過是吃飽穿暖了的人們形容豫災的悽楚字眼。
△河南今年(指舊曆,乃是一九四二年)大旱,已用不著我再說。“救濟豫災”這偉大的同情,不但中國報紙,就是同盟國家的報紙也印上了大字標題。我曾為這四個字“欣慰”,三千萬同胞也引頸翹望,絕望了的眼睛又發出了希望的光。希望究竟是希望,時間久了,他們那餓陷了的眼眶又葬埋了所有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