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著沉重的步伐,易君恕走出這殘破的大門。他的身後,梅軒利和“紅頭阿三”緊緊跟上來。
易君恕停住了腳步,緩緩抬起頭顱,昂首黑沉沉的蒼天。
烏雲中忽地一道閃電,剎那間照亮了血染的佔慶圍,隨之炸響了一聲霹靂,蒼天爆裂了一道巨大的缺口,謗淪大雨傾瀉下來……
閃電熄滅了,天地之間一片漆黑,惟有沉雷滾滾,大雨謗沱……
第十八章 世紀嬰啼
嚴冬降臨了千年古都,紫禁城連翩宮苑的琉璃瓦頂鋪上雪毯,太液池的滔滔碧水化作堅冰。在勤政殿之南,與仁耀門一水之隔,便是瀛臺,古槐衰柳掩映的涵元殿裡,幽居著二十九歲的當今天子光緒皇帝。仁耀門和瀛臺之間本來有一座木橋,自去年八月初六風雲突變,那橋便被拆除,四面環水的瀛臺從此與世隔絕。每天黎明時分,對岸放過一條小船,由皇太后的親信太監押送皇帝進宮,依舊朝冠袞服,坐在皇太后身旁,接受臣子們的朝拜,所不同的是群臣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一切奏章的批覆、國事的決斷,包括以皇帝名義頒發的詔令,都由皇太后大權獨攬,一手包辦。早朝之後,他又像囚犯歸號一樣被押回南海孤島,由太監嚴密看管,“欲飛無羽翼,欲渡無舟揖”,不可越雷池一步,至今已經一年有餘。他和他的國家、他的臣民完全隔絕,對外界的情形茫然無所知曉,連他所寵愛的珍妃也近在咫尺而不能謀面。他聽見太監們私下裡議論:自去年政變之日,珍妃便被施以刑杖,撤去簪珥,囚禁於鍾粹宮北三所,窗戶加了木柵,門從外面反鎖,飯食由門檻的縫隙送進,那情形比皇上又悽慘得多了。
朔風捲著雪粉,撲打著涵元殿殘破的窗紙,衣著單薄的皇帝瑟瑟發抖。簡陋的居室僅有一床、一案、一椅,別無長物。案上擺著一架被拆散的西洋自鳴鐘,細密的大小齒輪和發條七零八落。這是皇上自己拆的,為了排遣窮愁寂憤,他把這鐘拆了裝,裝了拆,反反覆覆已不知多少次了,青春歲月便也從指間流逝。但是,他縱然練就一手純熟的修理鐘錶技藝,也不能令時針倒轉,年輕的皇帝蹈厲發憤、號令天下、矢志變革的時代永不復返了。
此刻,他丟下那些拆卸了千百遍的齒輪,正在瀏覽一本從太監們那裡拿來的閒書《三國演義》。隨手翻到一處,書中正說到漢獻帝援車騎將軍董承“衣帶詔”,意欲謀殺“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由於做事不密,被曹操發覺,董承等人盡遭殺戮……看到這裡,他便想起自己去年在危急之中賜楊銳“與林旭、譚嗣同、劉光第及諸同志”以密詔,要他們“妥速籌商”,而轉瞬之間翻雲覆雨,六君子血濺菜市口。千年歷史竟然如此相似。可是,當年的漢獻帝雖為傀儡,至少還保持著天子之尊,未曾失去人身自由,曹操尚且要三跪九叩,口口稱“臣”;而今天掌握著大清國權柄的是至高無上的皇太后,自己在她面前只是一個唯唯諾諾的“兒臣”,一名萬劫不復的囚犯!舊事新愁湧上心頭,這書便看不下去了,憤然丟在一邊,喟然嘆道:“朕連漢獻帝都不如了!”
涵元殿的棉簾子一挑,太監總管李連英笑眯眯地走了進來,手裡託著一件醬色紅綢面染狐肷袍。
“奴才給皇上請安!”李連英右手往地下一戳,膝蓋還沒沾地,就算“跪安”了,抖著手裡的東西說,“萬歲爺!天兒涼了,老佛爺怕皇上凍著,趕緊打發奴才給您送來這件皮袍子!老佛爺說了,這袍子上的鈕子都是純金的,請皇上愛惜著點兒,千萬別丟了……”
光緒皇帝表情木然,毫無反應。
“皇上,”李連英怕他沒聽明白,湊上前去,捏著那大襟上光燦燦的鈕子,特地再提醒一遍,“您瞅瞅,這鈕子,個個都是金豆子!老佛爺說了……”
“知道了!”光緒皇帝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你回去奏稟皇太后:朕感謝皇額孃的恩典,有了這件皮袍子,就可以對付著過冬了。至於純金的鈕子,倒沒有多大用處,朕不打算吞金自盡!”
“皇上,您誤會了,”李連英一臉的尷尬,“老佛爺只是心疼皇上,可沒有別的意思……”
“朕也沒有別的意思。如今皇額娘健在,聯要是自尋短見,豈不成了個不孝的兒子嘛!你就這麼說,回去吧!”
“嗻……”
李連英悻悻地走了。
光緒皇帝站起身來,默默地走到窗前,從那殘破的窗紙縫隙中凝望著外面銀色的世界。
北風吹送過來一陣歡快的笑聲,金鰲玉蝀橋旁,一群太監、宮女牽引著一架冰床,在光潔如鏡的湖面上飛跑。乘坐冰床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