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淪亡,自然是大不幸,而末代少帝身邊有那樣忠勇節烈的亂世孤臣,國雖亡而永駐民心、長留青史,倒也是大幸!”易君恕伸手撫摩著巨石,無限感慨,“如今大清國風雨飄搖,危在旦夕,卻無處尋覓當代的文天祥、陸秀夫了!”他轉過臉來,望著鄧伯雄,說,“伯雄,現在香港的新總督已經到任,接管新安縣恐怕迫在眉睫……”
“知道了,”鄧伯雄神色沉鬱地點點頭,“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那一刀早晚是要砍下來的,新安十萬百姓正拭目以待,如若英夷動手,那就較量一番!”
“啊?”倚闌詫異地看著他,“鄧先生,香港的拓界,兩國政府早就達成了協議,老百姓抵制又有什麼作用啊?”
“林小姐,豈不聞‘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鄧伯雄濃眉倒豎,雙目炯炯,“大清朝廷怕番鬼,我新安百姓卻不怕,祖宗基業,寸土不讓,哪怕像南宋君臣那樣,血戰到底,以死殉國,也決不做洋人統治之下的賤民!”
倚闌聽得駭然!很顯然,鄧伯雄並不知道面前的這位小姐是英格蘭名門閨秀,而把她當作了自己的同胞,毫無顧忌地抒發對“英夷”、“番鬼”的仇視和憤恨,這使得倚闌的一顆心怦怦地狂跳不止!她看到,阿寬在一旁也已經神色不安,一定是在擔心小姐和這位鄧先生爭吵起來……可是,倚闌卻抑制住心中的激動,並沒有發作。她自童年記事之初便從父親口中得知,她有一位華人母親,自然擁有一半中國血統,只不過長期以來自己不願意正視罷了。今天,易先生教她誦讀的文天祥慷慨悲壯的詩篇《過零丁洋》和這位鄧先生講述的宋王臺史蹟,使她對這片土地和華夏先民產生了親近之感,那麼,在華人和“英夷”不可避免的衝突之中,她的雙腳應該站在哪一方呢?
“伯雄,我知道你早有此心,”易君恕不無憂慮地望著鄧伯雄說,“可是,如今的局勢已經和簽約之前大不相同了……”
“李鴻章簽訂的一紙賣國條約,不必理睬它!”鄧伯雄冷笑道,伸出他那雙粗壯的大手,一握住易君恕的手,說,“君恕兄,早在談判之初,你為此奔走呼號,新安百姓感謝你!現在,兄長從天而降,這是蒼天助我,你和新安有緣啊!請兄長隨我到臺下,我有大事相商……”
“伯雄啊……”易君恕被他的一片激情深深地感染,“你我兄弟早就有約,夏天在北京臨別時,你對我說,新安是個好地方,約我來親眼看一看!如今我既已到此,又豈能辜負你的一片盛情?不過,還請稍寬時日,待我與翰翁講明此情,改日一定到府上拜望!”
“好!”鄧伯雄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一言為定!”
晚霞燒紅了海空。西邊天際,殘陽如血,宋王臺上,暮色蒼茫。
港島半山翰園的草坪上,林若翰焦躁不安地緩緩踱步,望著總督府的方向出神。眼看著夕陽一寸一寸地下沉,天就要黑了,門前的山徑上還是不見阿惠的身影,倚闌和易先生也沒有回來,林若翰有些著急了。他並不擔心倚闌和易先生,他們從九龍回港,路程較遠,中間還要乘坐渡輪,難免耽擱,何況還有阿寬陪著,不至於出現什麼問題,他擔心的是阿惠:那十個港幣的“貼士”能不能使門衛動心?那封信和三本書有沒有順利地遞交給總督?總督看到以後會是什麼反應?這一切都是難以預料的!林若翰從樓前走到大門,又從大門走到樓前,如此反覆走了不知多少個來回,越想心裡越不踏實,到底會出現什麼情況呢?……
正當他再一次從大門返身走回小樓,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呼喚:“牧師!”
他猛地轉過身去,啊?是阿惠回來了!
“阿惠!”林若翰快步朝阿惠迎上去,迫不及待地問,“你怎麼到現在才回來?那封信……”
“信和書都交給衛兵了,”阿惠氣喘吁吁地說,“他們收了‘貼士’,很高興呢,叫我等在那裡,說總督可能有回信……”
“噢?”林若翰不禁兩眼放光,“你拿來了總督的回信?快給我看!”
“沒有,牧師,”阿惠說,“我一直等到裡面的人都下班了,也沒有信送出來……”
“那就算了,”林若翰悵然若失,喃喃地說,像是安慰阿惠,實則安慰自己,“沒有關係,總督很忙,不一定當天就回信,也許……”
正在這時,客廳裡響起了清脆的鈴聲……
“德律風!”阿惠說著,快步向客廳跑去!
林若翰幾乎和阿惠同時跑進了客廳,他猜想,“德律風”一定是從總督府打來的!阿惠拿起話筒還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