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現在,從漢中開始生出的懶散,如潮水般地擴散。到了綿陽,懶散變成了懈怠,而旅行則變得像是觀光。涪江旁是一家又一家的茶館,那些軟軟的藤椅、5元一杯的綠茶,一刻不停地引誘我。麻將聲就像辣椒的味道一樣四處可聞,它們都給平淡的生活增添味道,也抵禦那連綿的陰雨。那家開元米線館一早就被人群擠滿了,店鋪太小,十幾張凳子不夠坐,人們就端著那個大碗站在路邊,我在碗裡看到了顏色濃郁的紅油湯,我之前嚐了一口,被嗆得喝下了半瓶礦泉水。但這些身形秀氣的本地人則在清晨剛剛醒來時就喝下一大碗,就像它僅僅是一杯茶、一杯牛奶,或是一杯咖啡。被這碗紅湯米線誘惑來此的人形形色色,我看到了睡眼惺忪、臉面浮腫的男人女人,像是剛剛從歡樂、放縱的夜生活中脫離出來;循規蹈矩的上班族,那位白襯衣、斜挎細帶黑色皮包的胖胖的年輕人,他正盡力將碗端離身體遠一點,然後探頭去吃,期待他的白襯衫能逃過濺出來的油星。他的小心翼翼,不妨礙他吃米線的速度,筷子夾住滑膩的米線,靈巧地一捲,再上下掂兩下,揮發了熱氣,然後再送入口中。我像是在觀賞一場晨間的雜技表演,並歎為觀止,他的襯衫的確一點兒也沒髒。
我忽略了綿陽作為科技城的一面,從秦嶺開始,毛澤東時代的工業向三線戰略轉移的記憶就鮮明起來。那是冷戰的高峰時刻,美國少年們都在熟悉如何應對核爆炸,而前蘇聯人在古巴建立軍事基地,中國人則做好了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準備,和美國與前蘇聯共同作戰。我們把兵工廠、鋼鐵廠、電子廠,這些戰略意義上的工業搬進了西部的沙漠、大山,這樣即使丟失了整個東南沿海,戰爭依舊可以繼續。在與日本作戰的年代,中國政府不是由南京退避到重慶了嗎?中國足夠大,我們總有路可撤,誰也難以全部征服。
“三輪!三輪!”我喜歡聽李仲賢在街道上這樣的喊叫。那是濃重的四川腔,音調高得出奇,彷彿不是從他瘦小的軀體裡發出的。雅安正下著雨,已經持續了一整夜。昨夜我到來時,一下就迷上了它。我還不知道這城市的佈局,不知那條橫穿市區的河流叫青衣江,只看到遠處若隱若現的墨綠色山峰,昏黃色路燈下溼漉漉的水泥路,就做出感情上的判斷。
這座名字秀美的城市位於四川成都的西南方向,大約130公里的距離,距離上一站綿陽需要4個小時的車程。它是四川盆地向青藏高原的過渡區,著名的茶馬古道川藏線的起點。由馬匹、茶葉交易築就的商業古道,也同樣傳播了文化、政治、宗教與愛情……
向南方 一次穿越中國的旅行(18)
李仲賢熟知這些歷史,55歲的他是當地地方誌的編纂者。旅行中,我最喜歡碰到他這樣的人,他們對自己生長的土地充滿熱忱,熟知它的種種典故,而且願意與所有人分享。他帶著我去青衣江畔喝茶,叫來他的朋友,其中一位是本地作家廖念鑰,在過去10年中,他寫了8本小說,試圖將雅安的歷史命運串連起來。屋外的雨水越來越大,青衣江水算得上奔騰向前,裹挾著山上那黃得發紅的泥沙,氣勢倒是讓山西境內的黃河黯然失色。
茶館內只我們一桌客人,屋頂有點漏水,洗手間入口處一個水盆正滴滴答答地接著漏下的雨水,那個34寸的彩色電視機播放著一部三流香港槍戰片。我傾聽著這群本地知識精英的談話,間或插入一兩個問題。他們的四川口音濃重,我經常對此一知半解。自從離開東北之後,方言的發音就困擾著我,明明都是一樣的文字,我卻大半都聽不懂,語言中蘊涵著多麼強烈的權力啊,憑什麼北京人可以讓那麼遠的地方像自己一樣講話。
廖念鑰的普通話比李仲賢好得多,他會有意識地照顧我,不過談興濃烈時,他們又會不由自主地開始講本地話。談話的內容五花八門,我喜歡聽他們說起民國年間的傳奇,劉文輝、劉文彩和劉湘的故事,他們同屬一個大家族,卻又彼此爭鬥。這些故事經常讓我想起《死水微瀾》的氣氛,新舊軍閥、袍哥、教會爭奪權力,但這些刀光劍影、槍炮火光卻又立刻被麻婆豆腐、甜甜的井水、女人的胭脂髮髻、小孩子的啼哭聲掩蓋住了,成都平原太安逸了,暴力和憤怒都被溶解了。
“我的父親那一代真的不同。”李仲賢說。他的父親畢業於南京大學,1948年時來到偏僻的西康省①,成為一名法官,他擁有那一代中國人的溫文爾雅,他就是“那種讀書人,即使老百姓把唾液吐到他們的臉上,他們也會保持風度”。
但當故事從民國轉到當下時,氣氛更加熱烈了。像所有城市一樣,雅安也在過去30年的變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