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對姽嫿的熟識,易容不被旁人拆穿輕而易舉,只是她在師父面前是何模樣,紫顏並沒見過。好在昨日與蒹葭的來往,使他有把握一試。黑漆香盒裡的閒歌,更是他最有利的武器,霽天閣內除了姽嫿,誰也不認得這道香品。
因此,當他一大早步出屋去,制香師們見了,都尊稱一聲:“閣主。”
紫顏快步來到蒹葭房外,聽到有說話聲嘎然而止。他敲了敲門,蒹葭清脆地叫道:“進來。”紫顏推門而入,蒹葭正對鏡梳妝,青絲如水流瀉。通身的香氣,他剛近身便已沾染,透體空靈,心頭僅存的緊張一掃而空。
“師父。”紫顏先發制人,委婉道來:“弟子有事稟告。”
蒹葭髮梳不停,由頭頂順滑而下,手一拎,將一握青絲繞了幾個彎,盤成靈髻。紫顏走近,拾了一支象牙髮簪替她插好。蒹葭滿意笑道:“屬你最懂我心思,曉得我今日想戴這個。”在鏡裡左右瞧了瞧,紫顏道:“我幫師父盤髻吧。”撫順她的長髮,絞成一圈,將髮尾穿過,再繞一圈盤好。蒹葭道:“幾月不見,你的手藝愈發精進了。”
紫顏低頭,從懷中取出香盒放在案上。蒹葭掀去蓋子,身子輕微一顫,如弱柳不經風吹。紫顏詫異,這香氣在他聞來悠閒歡快,間中略帶莫明的煩惱,卻如春夜的寒,見得陽光便散了。
蒹葭不中意姽嫿煉製的香?紫顏忙道:“這是徒兒新制的’閒歌‘;我燻給師父品一品。”取了香走到香爐前,回首偷看蒹葭,她直直坐著,彷彿與世隔絕。紫顏頓覺高深莫測,暗暗鎮定,將閒歌點燃了,插在爐中。
毫無煙氣。一星香火如天空裡張開的眼,鑽透到人心底去。紫顏腦海中不覺浮現初遇姽嫿的情形,想起當時她身佩之香,如重新親歷般鮮活。隔了香氣去看蒹葭,眼神亦在回憶裡巡遊,想來也是回到了過去,流翠凝暉的日子。
依稀望見一隻鷹,兩翼排雲,沖霄直上。在雲端高處,紫顏驀地又透過鷹目銳眼俯瞰,浮生碌碌,草芥芻狗,當為一笑。隨了香氣起伏,他的心境不斷變幻,時而身化清風明月,時而猶如霧散清江,時而洋溢花光錦繡,時而陷身刀光劍影。一縷香氣牽引魂魄,不但通明前塵往事,連未到的將來,彷彿也在前面某處,露出一鱗片爪的猙獰。
香氣穿過一道紫檀屏風,在紫顏看不見的地方,當空拗斷,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無法前進。
紫顏沐浴在香氣裡,靈臺一絲清明,提醒他身在何處。回想歷次易容成他人,紫顏忽然覺得,至今他所做的,僅是以假亂真,卻不能讓被易容者,真正擁有那張容顏賦予的靈魂。顏面酷似只是形似,神似乃至臻於化境,才是易容師的最高境界。
姽嫿的香,令紫顏思緒良多。藉由她的香品蘊藏的魔力,他真的可以更上層樓,這一曲閒歌裡曼妙的氛圍,使他體會何為極至。
“你的想法,師父已經明白。”蒹葭緩緩說道。
紫顏小心不動,恭敬地俯首傾聽每個字。蒹葭幽幽地嘆了口氣,紫顏彷彿目睹高處不勝寒的微涼,正一絲絲侵襲她的肌膚。當日沉香子收下他時,也有那種無以為進、後無退路的惶恐,如果師父尚在,此刻當在某處快活,享受遊於藝的快樂。
蒹葭抬起頭,漆黑的眸子深如暗夜,令紫顏琢磨不透。
“我準你所請,你儘管去吧。”
紫顏壓抑住喜悅,謹慎地叩首,道:“徒兒即日安排大典,歸還閣主之位。”
蒹葭淡然道:“這般虛名,有無都不重要,他日你記得出身霽天閣,就算記念師門恩情。將來你能獨立闖出什麼名堂,我拭目以待。”
紫顏眼眶一溼,掉下一顆淚。他為姽嫿流這滴淚,如是真的她在場,許已抓住蒹葭的肩頭大哭。但他放不開,隱隱覺得沒能將姽嫿的性情摹到十足,深恐蒹葭看出破綻。
紫顏正猶豫是否要盡情流露師徒情長,蒹葭蕭索地道:“你先回去罷,師父有些累了。”他愣了愣,不知是否出了岔子,見蒹葭撐了頭,神情疲倦,只能行禮退下。
紫顏走後,蒹葭望了他消失的方向肅然默思。屏風後一聲輕笑,夙夜一襲墨袍悠然盪出,蒹葭回眸一望,身子忽然縮小,直至凝成一粒香丸。
夙夜將香丸託在手中,回頭道:“她的言語行為是大師的意思,莫非大師真能捨得這個好徒弟?”真正的蒹葭從屏風後閃出身形,若有所失地道:“是,姽嫿既然有心要走,我又留她作甚?紫顏這孩子,待她真是不錯,這樣我也放心了。”
夙夜道:“你知道來的不是姽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