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香房前的月光,如從天而瀉的一襲雪白絲緞,姽嫿在房外停下,仰頭望月光籠罩的房子,有淡淡的歡喜滲出心底。青赤蓮、白膠、(又鳥)舌、龍腦、夜月、青木、馬牙、堆鴻,諸香自門窗縫隙裡撲面迎來,熟稔的香味彷彿在招呼歸來的她,帶了調皮親切的笑意。
回想十師會的種種,那些新鮮刺激熱鬧,她困在霽天閣時想感受的自由,都不如重回這裡,靜靜地聞她喜愛的香。
悄然飛身進了房,蒹葭守了一隻天青五足燻爐在試香。鴉鬢如雲,紗衣如霞,背影嫻靜優雅,姽嫿望得久了,忍不住在不遠處跪了,恭敬磕了一個響頭。
香菸曼妙地繞過她的身體,像溫柔的手託她起身。姽嫿見煙氣穿進了符咒幻化出的圈子裡,略略一驚,繼而嗅出是一種她從未聞過的香氣。青澀微酸,品久了舌尖便咂出苦意,但很快就苦盡甘來,有清香矜持地飄至。姽嫿的心境跟了一悲一喜,以為到了盡頭,卻不料悲喜交錯夾雜,諸多感受繁複地疊加在了一處,想要說清究竟哪幾種香雜糅了,剛有頭緒,它已遁去。
姽嫿自嘆不如,垂手站在蒹葭身後,竟忘了來時的本意。
蒹葭站起身,行過姽嫿身前,把手中剩餘的香放到了鏤空雕漆的香盒中,提筆在懸繫著的絹上寫道:“姽嫿”。
姽嫿驀地愣住,這是她的身命香,師父連夜煉製的是送給她的香品。拼命忍住湧上心頭的感動,趁蒹葭走回香爐邊,她掀開了香盒。
香氣傾盒而出。
蒹葭迴轉頭,靈動的眸子直直地凝視姽嫿,噗哧笑出聲來,道:“是兜香的徒弟給你的靈符?”
姽嫿不知蒹葭是看見了自己,還是她冒失揭開香盒露了馬腳,手忙腳亂合上蓋子。蒹葭大笑道:“好啦,你過來,你和我當年吃的虧一樣,被他們師徒耍了。”
姽嫿大窘,周身透明的泡沫在一念間煙消雲散,她老實地向蒹葭行了禮,道:“徒兒回來了,向師父請安。”
蒹葭一臉笑意,她的容貌只比姽嫿大了幾歲,雙眸清澈,不染點塵。“你進房時我真沒看見,想是你那時心思純良,符咒起了隱身的作用。”蒹葭說著說著,笑了兩聲,“裝符咒的帶子留著嗎?”
姽嫿訕訕地遞上,蒹葭望了“不可說”三字,又是一陣大笑,“這小鬼跟他師父一般有趣,看來兜香是找到好傳人了。”
姽嫿回想剛才的情形,恍悟紫顏與青鸞的寬寵,沒奈何地道:“是啦師父,是我不對,不該偷看你煉香。”
“這是你的身命香,按道理說,在給這香的主人前,不能被開啟。”蒹葭聳肩,“不過好在你就是這香的主人,今夜機緣巧合,索性就傳了你吧。”
姽嫿慌忙拜倒,蒹葭斂了笑意,手扶香盒,喃喃誦了一段祝語,又道:“今後凡遇劫難或是身心不寧,你就點燃此香,當可化災避禍,澄心靜慮。”姽嫿肅然領受,又向蒹葭拜叩三下,方才起身,撫香微笑。
蒹葭伸了個懶腰,舒服地嘆道:“大功告成!你這小妮子,出門大半年才想到回來,如今該輪到我快活!明兒起我就收拾行李,外出巡遊。你好好做你的閣主,不要辜負我的期望。”
“可是,弟子把陽阿子大師、璧月大師他們都請來了。”姽嫿自知理虧,不接師父的話,反大有深意地提了一句。她抬眼偷瞥師父,蒹葭沒有察覺,雙眼一亮道:“墟葬和皎鏡也來了,是不是?”
姽嫿點頭。蒹葭頓顯歡欣,流轉的眼波里透了慧黠,彷彿在飛快盤算。姽嫿皺眉暗想,師父向來活潑,毫無為人師表的莊嚴。今趟赴十師會,山主夫人明明是染疾在床,蒹葭偏隻字不提,告訴她見了夫人就明白。若不是拜在師父門下數載,說蒹葭是她同門的師姐妹也不為過。
“好吧,他們來了,好歹相識一場,我不作理會,說不過去。陪他們盤桓幾日,等他們走時,正好一起上路!”蒹葭說到末一句笑意盈盈,像貪玩的孩子。
姽嫿握緊手中的香,師父的心意她看得分明,原本想說的話更講不出口。她暗暗在心底嘆息,師父的好心情此時不便打破,一切煩惱只有留到以後再說。
與此同時,紫顏莫名地輾轉難眠,回想姽嫿到霽天閣時耐人尋味的舉動,終於披衣起身。推開門走入庭院,清涼的月光照醒殘留的睏乏,在沉香谷她曾百般襄助於他,此時袖手旁觀,不免讓他有一絲歉意。
跟隨月光的腳步,沒多久,紫顏不知覺踱到夙夜所住的樓外,心上忽有感應,極目望去,看見靈法師一襲墨袍遠遠靜立,如黑夜的使者冷窺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