憷,想她這麼嬌嬌怯怯,又是產後虛弱,在野外獨自求存,真不知經歷了多少險難。商清影說到這裡,神色變得空茫悠遠,似乎沉浸在往事之中,不能自拔,眼中的悲傷也漸漸淡去,流露出一絲溫婉笑意。
“過了十多天,那是一個傍晚。我採了栗子回來,忽見他竟然醒過來了,靠在石洞前,看見我,便露出孩子般的笑容。那時侯,太陽還沒下山,四周染了一抹金色,連他的笑臉也染得金燦燦的,好看極了……”
沈周虛聽到這裡,忽地嘆了口氣。商清影卻似不覺,臉上仍是溫馨恬淡,娓娓說道:“……他見我捧著東西,上前來接,不料腿一軟,竟跌了一跤,磕在石塊上,將嘴角也磕破了。我埋怨他,他卻只是笑,他以前冷冰冰的,從沒這麼歡喜,我就問他為什麼事開心,他說因為看見我了。我見他口角輕薄,生起氣來,就不理他。他自覺沒趣,好半晌才說,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仍不作聲,他就說,我姓谷,名神通,排行第三,你要是嫌我名字太長,叫我谷三也成……”
谷縝雖已猜到這年輕人就是父親,但由商清影親口說出,仍覺心子(沒錯)猛地一跳,忍不住大聲道:“穀神通是你叫的麼?”
商清影身子一震,怔怔望著兒子,淚如走珠,慢慢滑落。陸漸心生不忍,說道:“谷縝,你讓她說完好麼,要不然,她會受不了的……”
“她受不了什麼?”谷縝大聲道。“若不是看見她的署名,爹爹一定不會來,他不來,就不會死。她害死爹爹,卻來假惺惺的,說什麼往事,真不要臉……”他說著說著,鼻子一酸,眼淚也流下來。
商清影回望沈周虛,既是憤怒,又是輕蔑,沈周虛卻是一派漠然,看不出半點兒喜怒。商清影忽地輕輕吐了一口氣,望著圍牆邊翠藤上的一朵凌霄花,痴痴出了一會兒神,又道:“他說出名字,我忍不住問,你既然是華人,為什麼不學好,偏做倭寇。他說,我沒做倭寇,那一天我實在沒法子,才殺了一個倭寇,穿了他的衣服躲在倭寇隊伍裡的,不曾想就遇見了你,足見上天待我不薄。他說這話的時侯,直直盯著我,瞳子黑黝黝,亮閃閃,似要將人洞穿。我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便轉開話題,說道,怎麼會沒有法子呢,定要躲在倭寇隊伍裡。他嘆了口氣,望著洞外出神,許久才說道,我有一個大仇人,十分厲害,我的家人都被他殺了,我好容易才逃出來,他派出追殺我的人,要麼被我殺了,要麼被我打敗,那仇人於是決意親自追殺我。接連兩次,我都幾乎被他殺死。那天被追得急了,只好在倭寇隊伍裡躲藏,那仇人知我疾惡如仇,萬不料我為了保命,不惜自垢自汙,藏身於自己最瞧不起的倭寇之中,這麼一來,竟然僥倖逃過一命。不料那些倭寇也太可惡,我見他們為惡不已,忍不住將他們全都殺了。這麼一來,驚動了那大仇人,他知道我在這一帶,便來搜尋,我那天去鎮上給你買藥,被他堵個正著。前兩次我能夠逃脫,全因為那仇人心存輕視,未盡全力,這次相遇,他一心殺我,竟然用上全力,若非我在緊要關頭看穿他的一個變化,反擊脫身,一定回不來了。縱然這樣,我也受了極重的傷,好幾次,我都以為自己死了,可一想到我死了以後,你孤零零的,無人照看,便又努力活了過來。說到這裡,他激動起來,竟握住我的手。我也不知說什麼才好,便告訴他,我有丈夫兒子,又說了他們怎麼死的。他聽得發呆,直聽到那孩子藏在灶臺下面,忽地跳起來,問我怎麼不早告訴他,我說那時候你那麼兇,我當你是倭寇,怎麼敢告訴你呢?他聽了連連嘆氣,見我落淚,越發自責,待到傷勢略好,便與我前往沈家莊,可惜那裡已被燒成白地。我對著廢墟大哭一場,他也陪著我落淚。後來,他打聽到抗倭的民兵並未全死,就說或許我的丈夫尚還活著,即便以死,也當找到屍骸安葬,不料尋了一遭,既不見人,也不見屍。”
“那時候,他一心躲避仇人,我又無家可歸,兩個人晝伏夜出,好不辛苦。漸漸地,我覺得他為人很好,同情弱者,憎惡強權,雖在難中,卻常常做些劫富濟貧的事情。他心裡明明愛極了我,卻始終對我守之以禮,見我思念丈夫兒子,他心裡難受,卻總對我說,一旦有我丈夫的訊息,就帶我尋他。慢慢地,我便有些依賴他了,他不在的時候,總會想他,見他歡喜,也就歡喜,見他傷心,也跟著難過,他說那位大仇人死了,他可以回家了。說到這裡,他忽然有些憂傷,問我願不願和他一起回去。那時候,唉,我已經離不開他,也沒多想,就答應了他,一同去了東島。本以為,就此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不料所謂的平平安安,不過是人世間一場大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