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評判均露訝色,卓王孫道:“這法子未免行險,合香之道,差之毫釐,謬以千里,若有一絲不慎,豈不壞了香氣?”
艾伊絲笑道:“王孫公多慮啦,不如此,怎見得我的這位屬下的高明?”呂不韋點頭道:“這位姑娘年紀輕輕,竟是香道高手麼?若沒有過人的技巧,豈能當場合香?”
蘭幽笑道:“不韋公謬讚啦,香道深廣,蘭幽略知皮毛,要不是主任有令,斷不敢在諸位前輩面前獻醜。”她言語謙遜,神色嬌媚,令人一瞧,便生憐愛。但神色雖媚,舉手抬足,卻是鎮定自若,自信滿溢,中土眾商見狀,一顆心不覺懸了起來。
蘭幽捧來一隻精雕細鏤的水晶圓盞,從架上輪流取出水晶瓶,將瓶中膏液漸次注入盞中,或多或少,多則半升,少不過半滴,一面注入,一面搖勻,但見她出手熟極而流,不待盞中香氣散開,便已灌注完畢,是以場上雖有精於香道的商人,竟不能分辨出她到底用了何種香料。
不多時,蘭幽配完三盞,輕輕搖勻,一盞色呈淡黃,一盞粉紅如霞,一盞清碧如水,蘭幽湊鼻嗅嗅,露出迷醉滿足之色,放在琉璃盤中,託到四名評判面前。
四人各自掏出一方雪白手巾,湊到盞前,用手巾輕輕扇動,嗅那盞內散發出的綿綿香氣;寡婦清當先嗅完,眉頭微皺,抬頭注目谷縝,眼裡透出濃濃憂色,認識她的中土商人心中無不咯噔一下,均知此老本身就是天下有數的香道高手,精於和合、辨識諸般名香,她既是這般神色,足見那胡女所合香水必然絕妙,不易戰勝。
憂心之中,評判均已嗅完香料,直起身來,計然先生依然神氣冷淡,卓王孫、呂不韋臉上卻有滿足愉悅之色,久久不褪,過了半晌,呂不韋方才開口問道:“這三品香可有名字?”
蘭幽笑道:“黃色的名叫‘夜月流金’。”卓王孫讚道:“此名貼切,這一品香清奇高妙,本如月色當空,但清美之中又帶有一絲富貴之氣,恰如明月之下,笙歌流宴,金粉交織,令人不覺沉醉。”說罷問道:“粉色的呢?”蘭幽道:“粉色的名叫‘虞美人’。”呂不韋撫掌讚道:“妙啊,此香氣味濃而不膩,初聞如急湍流水,暢快淋漓,聞罷之後,卻又餘味綿綿,引人愁思,好比李後主的《虞美人》詞中所道:‘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此香美好如雕欄玉砌、春花秋月,流暢之處,卻似一江春水,縱情奔流,只是繁華雖好,轉頭既空,只留滿懷愁思罷了。小姑娘,你小小年紀,怎能合出如此意味深長的妙香?”
蘭幽雙頰微微一紅,說道:“晚輩性情,喜聚不喜散,聚時雖然美好,散時不覺惆悵。晚輩只是將這點兒小小心思化入香裡罷了。”呂不韋連連點頭,說道:“了不起,了不起,以性情入香道,已經是絕頂境界了。”
蘭幽微微一笑,又道:“碧色的名子,前輩要不要聽?”呂不韋忙道:“請說請說。”蘭幽道:“這一品香,叫做‘菩提樹下’。”
“善哉,善哉。”呂、卓二人未答,寡婦清忽地介面道,“這一品香空靈出奇,不染俗氣,爽神清心,發人深省,就如釋迦牟尼悟道時的菩提寶樹,開悟覺者,啟迪智慧。此香以此為名,可是因為這個緣故?”蘭幽頜首笑道:“前輩說的是。”寡婦清默然點頭,瞧了谷縝一眼,臉上憂色更濃。
谷縝笑笑,尚未言語,忽聽一個聲音淡淡道:“空靈出奇,只怕未必。”眾人聞聲望去,只見一個身形瘦小,鼻子碩大的怪人從陸漸身後慢慢走出,身子佝僂前探,有如一隻獵犬,臉上滿是愁苦之色,不是別人,正是“鬼鼻”蘇聞香了。
蘇聞香為人低調,常年隱身沈舟虛身後,名聲雖在,認識他的人卻是極少,眾人只瞧這小怪人相貌古怪,形容落魄,又不知他來歷,望著他一步一頓走到蘭幽身前,心中均有不平之感,只覺這對男女一個奇醜,一個奇美,立在一處,醜者越發討厭,美者越發嫵媚。
蘇聞香走到“菩提樹下”之前,伸鼻嗅嗅,徐徐說道:“降真香少了,安息香多了,橙花、丁香配合不當,阿末香太多、薔薇水太濃,席香搭配茉莉,嘿,真是胡鬧。唔,還有酒作引子,這個很好,讓蘇合香氤氳不散,讓安息香更易發散,讓阿末香越發清冽,但既是引子,便不宜太多,一旦多了,就是釀酒,不是合香了……”
他絮絮叨叨,蘭幽臉色漸漸肅然起來,一雙妙目盯著眼前的怪人,心中不勝驚奇,原來蘇聞香所說香料,一點不差,正是“菩提樹下”的香水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