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會吃小蟲的螳螂也該下地獄。”
“天堂有許多種。螳螂有螳螂的天堂、小鳥有小鳥的天堂、小蟲有小蟲的天堂、人有人的天堂。每個動物,都應該從它的本位去看它的天堂……”
正說著,就來了天堂的訪客。啪一聲,先以為是一片葉子飛過來,細看紗窗上有幾隻細細的小腳。原來是隻綠身、綠頭、綠翅膀的“螽斯”。
好肥啊!大大的肚子,又白又鼓,尾巴上還有個鮮綠色的鉤鉤。我以既快又無聲的動作,把外面的玻璃窗關起來。玻璃是透明的,這螽斯當然不會發覺。
現在我要耍一點手段了。它會飛、又會跳,不耍手段是不可能捉到的。
我先測量了一下紗窗和外面玻璃窗間的距離,大約有一點五英寸。雖不大,也夠了,夠我狠狠地從裡面用手彈,把它從紗窗彈到玻璃上,撞昏。
我彈了,狠,也不狠,因為我要捉活的,螳螂愛吃活的,死掉就不好吃了。
接著要老婆守在屋內,由我到屋外抓。
小時候,有一次老爸帶我去六張犁爬山,在草叢裡抓到過一隻螽斯,我記得很清楚,老爸大叫一聲,把到手的螽斯又摔掉了。然後掏出手帕,包住他的手指,指上全是鮮血。
從那以後,我就不太敢抓螽斯。所以現在它雖然好像昏了,我還是得小心。先去廚房拿了一個塑膠袋,套在手上,再守到窗外,教老婆一寸一寸地把窗子搖開。想必彈得太輕了,那蟲居然開始躲,躲來躲去鑽到了最下面的縫縫裡,被我抓住長長的後腿,拉了出來。
看我抓到了螽斯,老婆也很興奮,問題是,現在已經夜裡一點多,還喂不喂螳螂呢?
說不定它已經睡著了。硬是叫醒也沒胃口吃。
不!螳螂是二十四小時的狩獵者,它根本不睡覺。我發現自己居然不知道昆蟲要不要睡覺,或許它們冬眠和作蛹的時期就是睡覺,睡醒便不再睡了。
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決定叫它吃,免得明天早上螽斯死了,它又不吃了。我相信昨天它不吃螞蟻,就是因為我的鑷子夾得太重,到它面前時,螞蟻已經死了。
果然吧!這次還沒到它眼前,它已經開始歪著頭、盯著看了。還把上身向一邊傾斜,兩隻無力的膀子,被極力地提到半空中。殘是殘,多少還是個螳螂的架子。使我想起以前看戲,一位名角出場,據說不久前有過腦溢血,手腳不再如當年靈活,大家一邊嘆他的腿抬不高了,一邊還是喝采,私底下交頭接耳:功夫不成了,架子還是不差。
現在我也要讚美一聲:架子還是不差。
為了避免重蹈昨天夾死螞蟻的覆轍,我決定用手拿著喂。這蠢斯的後腳特長,壯得像是可以烤來吃。我就緊緊抓住這兩條大腿,把螽斯的肚子往它嘴前遞。我知道這裡是最容易咬破,也最沒有武力的地方。
這螽斯果然兇悍,嘴巴里吐出黑黑的水,八成是有毒的。幸虧我很小心地同時抓住它的腿和翅膀,使它既不能彈跳,又無法翻身。像是一位江湖好漢,被架上了腳鐐手銬,只剩下一張能動的嘴。於是一邊罵、一邊被千刀萬剮,聲音愈罵愈小,血流愈來愈多。
也想到被腰斬的金對嘆,年輕時讀他選批的《杜詩》,批到(漫興九首)“誰謂朝來不作意,狂風挽斷最長條”時,說“豈知天地同事,尚有不可說者!”又說“朝騎白馬的少年,半夜突然死了。”當他批這些句子的時候,豈會想到自己後來的“腰斬”?
這小小的螽斯正接受腰斬的酷刑,肚子被幾口就咬破了,流出黑黑的血水,還有一小顆、一小顆,如黃瓜子的卵,我相信那是它的卵,《詩經》上讀過“螽斯羽,說說兮;宜爾子孫,振振兮。”又說相傳它一次可以生九十九子,怪不得這肚子裡有不少卵。
多產的動物常常多亡,正因為它容易死,所以得多生孩子,也正因為它孩子多,所以雖然被殺,卻能千年萬代留到現在。許多昆蟲,像蛾子,甚至能根據環境,來決定生產時重質還是重量。如此說來,殺幾隻蠢斯,果我螳螂之腹,也就不是什麼罪過,何況螽斯是害蟲,殺害蟲更是應該。
眼看著,肚子吃光了,開始吃胸部。螽斯的前腿卻還不斷地掙扎,使螳螂十分不方便。想用鉗子擋,鉗子舉不起來,只好不斷搖頭,躲避孟斯的腳。我想,我應該用剪刀把螽斯的腳剪掉,免得抓傷我的螳螂。反正已經死定了,如同被腰斬去下半身,而上半身被移到熱桐油板上的金聖嘆。是活著,仍能啄口氣,寫下幾個“慘”字;卻已經是死的,是死了的假活,也是活著的既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