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人發的劇本首個節目就是它,一支新歌,印著簡譜,又有舞蹈,又有器樂獨奏,最重頭的是樣板戲選場,有兩個選場壓軸,一臺晚會的節目就下來了。《白毛女》第一幕和第三幕,《紅色娘子軍》序幕和第一幕。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張大梅手持燈盞,獨自出現在舞臺,窗花舞四女伴,周青、凌玲、李小宇,還有一個是誰呢,大概就是楊海燕。她們頭扎長辮子,身穿帶花的大襟衫,每人手裡拿著兩張紅窗花。《紅色娘子軍》的序幕是在土牢裡,張大梅和周青,她們光裸的手臂被化妝顏料畫了一道道傷痕,但她們怒目而視,然後張大梅就從土牢裡逃跑了。第一幕開始是黑沉沉的椰林,吳清華一番獨舞,旋轉、跳躍,倒踢金冠,但她又被南霸天的狗腿子抓到了。南霸天出場,他身後跟著四個丫環,穿著淡綠的寬腿褲,深綠的大襟無袖背心。吳清華遭受毒打,眾丫環做感同身受狀,南霸天走了,丫環們對躺在地上的吳清華做依依不捨的動作,她們在臺上只停留幾分鐘,地位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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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 十三(2)
這四個丫環中有一個就是我。我還會有兩個舞蹈節目,群舞,或者是藏族姑娘,或者是為前線士兵納鞋底的村婦,大紅棗兒送親人,豐收舞或插秧舞。我熱愛這些舞蹈,它們健康而歡快,堅強,明朗,我們的舞姿和燈光融為一體,紅妝、紅衣、手中的花籃或鞋底,在某一個夜晚,在某一處舞臺。我們脫離了單調平凡的日常生活,飛昇到了這個舞臺上。舉目都是黑沉沉的,唯有舞臺明亮如仙境。仙境早已下凡,它就是遍佈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舞臺,大大小小,虛幻而短暫,俗豔、生硬、彆扭,而又生機勃勃,堅硬有力。
它是藝術嗎?不知道。我們認為它就是藝術。
校文藝隊到處演出,各公社、各工廠,林場、農場、五七幹校。農忙假,各班下生產隊幹活,插秧或割稻子,文藝隊集中在禮堂裡,白天排練,晚上演出。整座校園空而靜,教室沒有人,操場也沒有人,唯有這二十幾人,在空蕩蕩的校園裡,且歌且舞。
如此奢侈,又如此無辜。
四點半化妝,五點鐘出發。我們在禮堂的樓臺上,先往臉上抹一層凡士林,再抹一層肉色的彩底,撲上腮紅,又用粉定妝,那粉撲跟撲爽身粉的一樣,弄到臉上癢癢的。好了,畫眼影和眉毛,用一支細細扁扁的毛筆,沾上油彩,先用紅色,再用一點黑色,畫成的眉毛又彎又長,眼皮上的眼影是銳利的,猶如一根小小的長矛,整個眉眼看上去極不真實的,既像古裝戲裡的旦角,又像別的什麼。但我們覺得很好看呢。又畫上唇線,在改變了形狀的嘴唇上塗上硃紅色,這樣就更好看了,眉目分明,腮圓唇紅,在燈光下更顯柔和美好,連我們自己都有點認不出了呢。我們對鏡顧盼,左看右看。樓臺上沒有燈,光線有些暗,我們靠在欄杆上,還是有點暗,一抬頭,天已經灰了。樂隊的男生陸續裝車,他們拎著手風琴二胡,拎到停在校門口的大卡車上,樂譜架,服裝,道具,碼得結結實實的,用繩子固定好。
再也沒有比坐上大卡車更威風的了,七十年代的南流鎮沒有別的車,醫院裡的救護車、車站的長途客車、偶爾停在縣委門口的吉普車,這些不算,它們跟我們沒有關係,它們是南流鎮的大熊貓,是用來觀賞的。唯有大卡車,是我們最熱切的運輸工具,它與我們肌膚相親。解放牌厚重,東風牌輕靈,是一對兄弟,各有優點。我們對解放牌更熟一點,它停在校門口,就像我們的兄長。我們七手八腳四面攀爬,很不好上,頗有難度,但我們已經輕車熟路,腳蹬大輪胎,雙手抓擋板,一使勁就上去了,活像一群國民黨逃兵。
我們化著濃重的妝,接上了長辮子,裡面還穿著鮮亮的演出服,這樣的一車人裝在卡車廂裡,頗像大木箱裡養的一箱花草,奇裡古怪,煞是好看。
豆腐社和紅旗旅社,時不時地有人出來看,這兩處就在學校的斜對面。有一次,李玉琪站在豆腐社門口,大卡車一開動,她就衝我們一車人喊道:預祝你們演出成功!這使我大為意外。這樣有水平的話本應由校領導說的,李玉琪,她在我們班什麼都不是,從來不是班幹部,連小組長都沒幹過,而且她也不在縣委大院長大,不過是豆腐社的孩子,她卻衝著一車文藝隊說了如此有氣派的話,真讓人不得不另眼看待。
我們站在卡車裡,敞著篷,大聲唱歌,大聲說笑,總之是興奮的。豆腐社、紅旗旅社,大園、醫院宿舍、門診、太平間、留醫部、婦產科,它們紛紛揚揚,向後退去,馬上,前面就是大片稻田了。那都是我們小學的時候拾過稻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