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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老師是個老太太,特別矮,特別瘦,臉上和身上一點肉都沒有,真的是一把骨頭。她教小學語文,當班主任。學生對她也有些敬畏,因為她是從南流鎮上來的。在六感,南流鎮就是大地方,遙遠、繁華,農村人難得去一次。宋老太太每週回南流一次,她從六感步行到香塘,再乘班車。她又瘦又矮又老,但她走得飛快。她飛快地走在機耕路上,揹著一隻布袋子,在田裡幹活的人看見她就說,星期六了,宋老師回南流街了。
他們三個,是全校羨慕的物件。
只有他們三個是公辦教師,是吃國家的糧食的,其餘人都不是。全校十幾個班,小學初中高中,二十幾個老師,全都是民辦教師或代課教師。
民辦教師一輩子的理想是轉成公辦教師,有公費醫療,有退休金。但編制有限,中間隔著千山萬水。所以大多數人都不是,劉老師不是,孫大姑娘不是,孫二姑娘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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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舊的光澤在浮動(1)
教過的學生我也差不多忘記了,面容模糊,名字幾乎想不起來。一九九八年我回到南流,有一個傍晚我到南流郊外買牛奶,那時南流人時興不吃成品牛奶,無論蒙牛還是伊利,在南流都一樣銷不出去。南流人對新鮮牛奶的理解是帶著母牛體溫的,冒著熱氣的牛奶,每天早晨和傍晚,賣牛奶的人騎著腳踏車走街串巷,他的後架上綁著一隻封口的鐵皮桶,每到一條巷子他就喊道:新鮮牛奶——就有人拿出一隻大口的搪瓷口盅,賣奶的人用一隻竹筒探進鐵皮桶裡,一筒一筒地把牛奶量出來,如同打醬油。但有少數南流人覺得此事仍不夠爽,他們要親眼看到牛奶從母牛的乳房擠出來才甘心,於是每天早晚,都有少量認真的人,專程到養有奶牛的人家等著,他們要親眼看著牛奶從奶牛身上擠出來,再從擠奶桶裡直接買到牛奶,然後才能心滿意足地回家。
我從未見過擠牛奶,對帶有體溫的牛奶感到神秘,於是有一天傍晚我也去了。我騎車走了很遠才出城,這在從前不可想象。在松木嶺蓋起了大酒店,就叫松木嶺大酒店,在涼水井也蓋起了酒店,也叫涼水井大酒店。松木嶺和涼水井,都是從前附城公社的生產大隊,涼水井,就是呂覺悟插隊的地方。
有一處房舍,有院子,有地坪。地坪上擺著矮飯桌,夫妻二人和孩子正在吃最後兩口晚飯,側屋光線昏暗,兩頭牛在那裡。前後進來的人參差著聲音說,我要一斤,我要兩斤。人站了半個地坪,夫妻二人動作迅捷,放下飯碗就去擠牛奶。大家便又圍著牛說話,我也問這牛的來歷,是哪裡買的,花了多少錢,什麼品種,難不難養。女主人忽然停下了手,她認真看了我兩眼,問道:你姓什麼?我不知她是什麼意思,遲疑著。她又問:你是不是姓李?我說是。李飄揚是嗎?我說是啊,但我不知道她是誰。她說我是你的學生,我叫梁淑英,你忘了?在六感。
我吃驚地看她,卻並不覺得面熟。我問你是我的班的嗎?她說是啊,我們班還有李紅娟,她現在改名字了,叫李詩娟,她讀了衛校,在香塘衛生院了。梁淑英,我慢慢想起了這個名字,也隱約記起了她原來的樣子,扎著髮辮,成績中等。一下就過去了二十三年,她當年十五歲,現在大概是三十八歲。她說我一聽到你的聲音就覺得耳熟,我想肯定就是你。二十三年,她不認得我了,但認得我的聲音。我的聲音經過二十三年的路程來和我的學生重逢,它出現在黃昏的農舍裡,在兩頭奶牛之間,它遇到了梁淑英。梁淑英從六感嫁到附城鎮,原來的附城公社,她有了兩個孩子和兩頭奶牛。
李紅娟我也想起來了,她是我的班最聰明的女生,我讓她當班長,她坐在第一排,上課的時候高昂著頭。她長得像印度美女,黑膚大眼,額頭飽滿。
有關這個班,我一直記得宋謀生,他的父母親很奇異,他的父親是個木匠,母親來自很遠的地方,父親寵著母親,不讓她出工,不讓幹活,做飯洗衣打柴,一概不沾,她也不出門,不見人,他就幫她倒屎倒尿。沒有人知道這是為什麼。聽說這女人長得很漂亮,白,但沒人見過。夫妻兩人感情深厚,不太管謀生。
總是聽到議論,連老師也忍不住在辦公室慨嘆,他們在小說和戲裡都沒有見過這樣好的夫妻。但宋謀生並不出奇,他黑、瘦、寡言,而且極不合群。下課他就獨自坐在教室裡,從不出去瘋。放學他一個人走,不緊不慢的,也不興高采烈,也不焦慮著急。他的人就跟他的名字一樣,知道艱難,卻堅韌,有定力。
秋天到來的時候,寒露風起來了,秋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