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無數封請他去各地樂團任指揮的聘書飄落了,就像秋天的梧桐葉一樣,作響地飄落了。音樂學院呼喚著他,留校任教吧!我們的指揮系師資奇缺、我們的指揮藝術太落後了!
響應這一呼喚,意味著他永遠是一個教師而不是一個指揮家了。
他在綠蔭小道上漫步沉思,凝視著綠蔭掩映下的音樂學院的圍牆,像凝視著一張陌生的網,留校任教,在這張網裡吐盡蠶絲?
他的思緒又縱橫馳騁在音樂世界裡,確實,在音樂發展的長河裡,奔騰呼嘯著一個個永垂不朽的巨大浪峰:托斯卡尼尼、卡拉揚、伯恩斯坦、小澤征爾……可是,浪峰中沒有中國指揮。
太陽落山了,暮靄來臨了。夜深人靜了。
他倚著音樂學院那堵圍牆,終於長嘆一聲。那圍牆上月光漾動,漾開一個微笑。
他留校了,在指揮系當一名普通助教。
那天晚上,當他踅回身走出綠蔭小道時,突然想起了《第二交響曲》裡的假再現,多麼迷人的假再現!
這條綠蔭小道,他一聲不吭地走過不知多少回了,可是他還是走過去,任憑微風吹亂他的頭髮。
明天,那個有花崗岩下巴的學生就要畢業了,他呢,送走這最後一個學生,也要退休了。歲月熬白了他的頭髮,他的白髮,澆灌出了遍天之下的桃李芬芳。
多少年過去了,他再也沒有上過指揮台,儘管他把許多學生扶上了指揮台。
他逢人便說:“指揮台對我來說,僅僅是個迷人的假再現……”長長的綠蔭小道筆直筆直,象一根琴絃、撥出了一個假再現。
他順著這綠蔭小道,慢慢地走去,走遠了,遲暮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濃郁的綠蔭裡了……
一個老知識分子的心聲
收穫
季羨林
按我出生的環境,我本應該終生成為一個貧農。但是造化小兒卻偏偏要播弄我,把我播弄成一個知識分子。從小知識分子把我播弄成一箇中年知識分子;又從中年知識分子把我播弄成一個老知識分子。現在我已經到了望九之年,耳雖不太聰,目雖不太明,但畢竟還是“難得糊塗”,仍然能寫能讀,焚膏繼晷,兀兀窮年,彷彿有什麼力量在背後鞭策著自己,欲罷不能。眼前有時閃出一個長隊的影子,是北大教授按年齡順序排成了的。我還沒有站在最前面,前面還有將近20來個人。這個長隊緩慢地向前邁進,目的地是八寶山。時不時地有人“捷足先登”,登的不是泰山,而就是這八寶山。我暗暗下定決心:決不搶先加塞,我要魚貫而進。什麼時候魚貫到我面前,我就要含笑揮手,向人間說一聲“拜拜”了。
幹知識分子這個行當是並不輕鬆的,在過去七八十年中,我嘗夠了酸甜苦辣,經歷夠了喜怒哀樂。走過了陽關大道,也走過了獨木小橋。有時候,光風霽月;有時候,陰霾蔽天。有時候,峰迴路轉;有時候,柳暗花明。金榜上也曾題過名,春風裡也曾得過意,說不高興是假話。但是,一轉瞬間,就交了華蓋運,四處碰壁,五內如焚。原因何在呢?古人說:“人生識字憂患始”,這實在是見道之言。“識字”,當然就是知識分子。一戴上這頂帽子,“憂患”就開始向你奔來。是不是杜甫的詩:“儒冠多誤身”?“儒”,當然就是知識分子,一戴上儒冠就倒黴。我只舉這兩個小例子,就可以知道,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們早就對自己這一行膩味了。
“詩必窮而後工”,連作詩都必須先“窮”。“窮”並不一定指的是沒有錢,主要指的也是倒黴。不倒黴就作不出好詩,沒有切身經歷和宏觀觀察,能說得出這樣的話嗎?世界各國應該都有知識分子。但是,根據我七八十年的觀察與思考,我覺得,既然同為知識分子,必有其共同之處,有知識,承擔延續各自國家的文化的重任,至少這兩點必然是共同的。但是不同之處卻是多而突出。別的國家先不談,我先談一談中國曆代的知識分子。中國有五六千年或者更長的文化史,也就有五六千年的知識分子。我的總印象是:中國知識分子是一種很奇怪的群體,是造化小兒加心加意創造出來的一種“稀有動物”。雖然10年浩劫中他們被批為“一心只讀聖賢書”的“修正主義”分子。這實際上是冤枉的。這樣的人不能說沒有,但是,主流卻正相反。幾千年的歷史可以證明,中國知識分子最關心時事,最關心政治,最愛國。這最後一點,是由中國歷史環境所造成的。在中國歷史上,沒有哪一天沒有虎視眈眈伺機入侵的外敵。歷史上許多赫然有名的皇帝,都曾受到外敵的欺侮。老百姓更不必說了。存在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