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已經開始西斜,但是和正午相比,卻溫和得多了。鐵牛哼著小曲,懶洋洋地走在去山坳的小路上。一進了坳口,正午時分消失了人們像突然從地裡冒出來似的,星星點點散落在高低不平的土地裡,各自揮舞著鋤頭給包穀苗子鬆土、施農家肥、剷掉地埂上的雜草……金屬鏟擊沙土的聲音在山坳裡此起彼伏。常常這樣,鐵牛很容易受到這種聲音的鼓舞,耳朵一聽到這種聲音渾身便有使不完的勁道,像頭牲口一樣衝到地裡埋頭苦幹起來。
總有這樣的地方,在遠離都市的角落裡,一些與世無爭的小地方,那裡的人活得像牲口一樣辛苦,可是他們卻不知曉這算是勞苦因為沒有比較,也沒有啟示,彷彿從盤古開天地以來就按某種或幾種原始的方式生存著,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勞動對他們來說不過出於渴求生存的本能。為了能在下一次播種前能有糧食吃,他們必須這樣週而復始地勞作,祖祖輩輩,從來如此。
鐵牛就是這樣的牲口,從來不知疲累。他一鼓作氣地薅完了自家的包穀地後,才像只洩了氣的皮球一屁股癱坐在新鮮的泥土裡,脫下解放鞋來抖掉裡面的沙子再穿上。一抬頭,日頭變成了一面紅通通的大鐵餅,還懸在西邊的山頭上,灑得山坳裡一片燦燦的黃。他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光景,不過次次都覺得迷人,眯縫了眼看那日頭緩緩地接近山頭,金色光芒漸漸變得殷紅的光團,不過那光團的範圍卻擴大了,離日頭不遠的雲塊被日光烘托成了胭脂的顏色,還鑲上一道寬的金邊。山頭吞下半邊日頭的時候,光團變得異樣的華麗!後來終於完全陷了下去,一時間湧起萬道金色霞光,誇張地染紅了半個天,山吶、樹吶、雲吶……都打成金色的一片,目光所及都是同樣金黃的東西,更分辨不出來各自的形狀了。
許久,奇幻的霞光漸漸地弱下去,天幕裡隱隱出現幾顆星星,鐵牛喝醉了酒似的站起身來,伸展了一下發麻的腿腳,揉了揉繚亂的眼睛四下裡望了望,山坳裡的人想被晚風掃盡了似的,一個也見不著了。他抓起鋤頭在地埂上磕了幾下,將附在上面的土疙瘩磕落之後扛在肩上,搖搖晃晃地往坳口走去。
到了坳口邊上,左手邊不遠的地方傳來“咔擦”“咔擦”地鋤地聲,越往前走越聽得清晰,似乎是從表嫂家的包穀地裡傳過來的。他彎過去一看,果然有個身影佝僂著在地裡緩緩地移動表嫂還在鋤地,不覺鼻子頭一酸:表嫂的日子真是難,一個女人拖著兩個小的,還要像個男人一樣地幹活,累得簡直不成人樣了。
鐵牛走近前去,表嫂兀自埋頭鋤地沒有察覺,身上的衣服又黃又舊,佝僂著的身子單薄得可憐,纖弱的手臂費力地揚起鋤頭來砸在地裡,淺淺地一個口兒。他不忍再看下去,想將眼前的身子抱起來放到地埂上去歇著,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只好閉了嘴巴在嗓子眼裡乾乾地咳了兩聲。
表嫂吃了一驚,扭轉頭來看了看鐵牛,咧開嘴無聲地笑了一笑,又回過頭去埋頭鋤自己的地。在這一瞬間,鐵牛看到了她那張秀氣的臉龐,在暮色中是這樣的憔悴和虛弱,他的心不知不覺中鈍鈍地疼起來,“天快黑了,還沒走哩?”他啞聲問道。
“沒走!天黑得快……”表嫂低著頭說,頭也不回,手中的鋤頭在半空裡滯了一下,輕輕地磕到乾硬的地皮上。
鐵牛撓了撓後腦勺,又問:“還有多少沒鋤?”
“多哩!今年天干,挖不動。”表嫂憂心地說,也不挖地了,下巴拄在鋤頭上愣愣地看著鐵皮一樣的地皮,別人家的包穀苗子都是綠油油的,就她家的黃秋秋的像沒吃奶的小孩的頭髮,在白日裡尤其顯眼。
鐵牛心頭又是一陣發酸,硬了硬心腸嚷道:“你邊兒上歇著,俺給你鋤!”說罷兩個大步邁到表嫂前頭,從肩上甩下鋤頭來,“噗噗”地往手心裡吐了兩口唾沫,搓了兩下便握著鋤頭把子舞動起來。
“莫要!”表嫂輕聲叫,慌慌張張地朝坳口裡看了看,暮色暈暈沉沉地籠罩著整個山坳,天就要黑下來了,除了他倆再沒有一個人影。她不敢盯著鐵牛那寬闊得像堵牆似的背影看,垂著頭低聲說:“莫要!……被人看見了嚼舌根!”
“嚼他孃的舌根!俺沒幹虧心事!”鐵牛粗聲大氣地嚷嚷著,像跟誰鬥狠似的,高高地揚起鋤頭來,悶哼一聲砸在地裡,翻起來老大一塊泥土。
“唉……”表嫂深深地嘆了口氣,走到地埂邊上坐了下來,一邊警覺地看著坳口,一邊斜著眼看他鋤地。半個月沒下一滴雨,地面都乾結了,可鐵牛的鋤頭像刀子一樣鋒利,像錘子一樣沉重,每次重重地砸在泥土裡都使她的心坎兒震顫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