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彩偽裝下的部隊隱蔽得無影無蹤。風吹沙滾的騰格里如同無人區。大戰前的戰場安靜得像一個沒有被發現的古墓,處處暗藏著殺機。大地在喧囂和廝殺之前渾然不知,沉沉睡去。記者總是有很多辦法提前搞到資訊,包括重大軍事行動的秘密預案。父親也一樣。他早就拿到了三軍作戰態勢圖。爬上一處最高的山頂,他滿意地笑了。他踩實沙地,拿出支架,把“大炮”穩穩地架在制高點上。他瞄了一眼。很好,即將開始的三軍對壘,都在自己的視野之內。他將拍攝到一張全景式的規模宏大的圖片。這張照片透過新華社轉發後,會在第二天出現在全國乃至世界各大媒體的頭版顯要位置。
仍然見不到一個人,但指令已經從演習指揮部發出。嚴密偽裝的一支部隊悄然現身,小心地尋找著對手的蹤跡。沒有,對手似乎化成一粒粒沙子,混淆在無邊無際的沙漠中。
我發現了,在山頂上。一個士兵放下望遠鏡,悄聲向指揮員報告。陽光下,山頂上折射出刺眼的光。
好樣的,那是敵人的雷達反射面。指揮員觀察了良久,讚賞地拍拍士兵的肩膀。
指揮員向後招手,狙擊手,目標出現。馬上幹掉它,讓他們變成瞎子、聾子。
岸在海深處(二)(15)
狙擊手選好位置,臥倒,目光透過三點一線交匯的瞬間,子彈呼嘯著飛出。
父親就在這個時候抬了一下頭。指揮員摘下望遠鏡,擦一把眼睛又趕緊戴上,山頂上有一抹紅。糟了,打中人了。
父親犧牲了。和所有倒在戰場上的軍人不同,他沒有轟轟烈烈的壯舉。他的死看上去更像一次事故,或者是自己的違規。
申小屋連那個狙擊手的名字都不知道。因為這是一場演習,因為是誤傷。部隊不想讓那位身手不凡的優秀士兵受到更多心靈的譴責。他們只是把父親的死提高了一個層次,不是因公犧牲,而是烈士。
那年申小屋12歲。他跟在母親身後,走進了沙漠深處。父親軍容嚴整,安詳地躺著,和平時沒有兩樣。母親說,孩子膽小,不讓他見。部隊領導說,還是見最後一面吧。馬上火化了。他躲在母親身後,悄悄地抬起眼睛,他以為父親身體的某個地方會有碗口大的傷口,流著血,沒有。只是腦袋的眉心上多了一個痣。一個痣,父親就再也站不起來了。他覺得更可怕了。他掙脫母親的手,轉身就跑。臉色蒼白,呼吸急促,渾身都在顫抖。
另一個夜晚的經歷同樣讓他觸目驚心。那夜的雨一開始就下得不懷好意。好像天空被誰捅成了篩子眼,又粗又大的篩子眼。從天上掉下來的不是雨粒,而是源源不斷地流下來的水。申小屋和母親住在西山腳下,水從山上流下來,彙集後迅速有了氣勢。鐵流一般滾滾向前。房屋、樹木、巨石,沒有東西是它的對手。申小屋驚恐地瞪著眼睛。
母親把他擋在背後,孩子,不怕,有媽媽。洪水繼續肆虐,齊腰、齊胸,到了脖子。母親用足了力氣,把他推到一個樹杈上。等他回過頭,母親沒了,眼前只有洪水,翻著跟頭,手舞足蹈,轉成漩渦。14歲的男孩坐在樹杈上嚎啕大哭。
小學時,母親曾經在游泳館給他報名,希望他學會一項技能。可他在兩次溺水之後,見水就暈。父親沒了,母親也沒了,自己還有什麼?他從樹上跳到水中,拼命地撲騰。突然發現,自己沒有沉下去,他會游泳了!可是已經晚了。他再一次失去了母親。
他從此跟著伯伯生活。伯伯認為這個家庭接二連三的罹難,是受到魔鬼的詛咒。唯一的安全保障就是家。申小屋被牢牢地拴在家裡,不再出門。伯伯把窗戶加了護欄,門上了鎖。申小屋感覺自己像一隻鐵籠中的小鳥。一出來就會有貓呀狗呀的衝上來,鋒利的牙齒咬斷他的脖頸。這個世界被恐懼包圍著,四處都潛藏著危險:子彈、洪水、牙齒……
除了上學,申小屋已經習慣牢房一樣的家。即使沒有那道鐵檻,他也不會走出家門。他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孤獨。沒有朋友,至親雙雙離去,伯伯很少跟他說話。
在他長成一個小男子漢的時候,父親生前所在的部隊首長找上門,打算帶他到父親的崗位上去,接過烈士的槍,成為新一代英雄。首長保證,部隊不會讓他走普通士兵的路子,他會很快得到提拔和使用。這是對烈士子女的撫卹。幾乎所有的烈士之後,都感恩戴德地接受這種恩賜。踩著前輩的肩膀,省掉一些費力費神的經歷。人生路上需要走一些捷徑。這沒有什麼丟人的。
申小屋連考慮都沒有就拒絕了。他不是怕丟人。在申小屋心中,軍人是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