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爸爸媽媽為什麼這樣老。現在我告訴你。
跪下!女孩被摁倒在一個亂墳前。她掙扎著想站起來,媽媽又把她摁下。她小心地抬起頭。一塊粗糙得沒有打磨的石頭。石頭上立著小小的黑色牌位,上面有一些亂糟糟的磕碰的痕跡。牌位上刻著不夠規整的兩行字,字型很淺,也沒有題款。似乎經受了很多的風雨,字跡模糊。
他們,曾經快樂,悲傷,深愛——
敬子,卒於明治122年5月6日,享年25歲。
辛家訓,卒於明治122年5月6日,享年27歲。
明治122年5月6日是女孩出生的時間。她一驚。
岸在海深處(二)(12)
給你父母磕頭。媽媽再一次摁住女孩的腦袋。今天,我要告訴你,我和你的爸爸,都不是你的親生父母。他們是。
女孩瞪著眼睛。她小小的腦袋裡裝著許多疑問,可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的父母居然躺在這潮溼而陰暗的亂墳裡,被風吹著,被雨淋著,被太陽曬著。而與自己朝夕相處的人,卻跟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媽媽點著冥紙,接著說,我活不了多久了,讓我來告訴你。在這個世界上,你最應該感謝的人不是他們,也不是我們。是藤野忠一先生。
藤野忠一先生?女孩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感覺既新鮮又奇怪。
藤野先生是位了不起的地球科學家,一直在中國工作,他是個大好人。我要求你記住他,一輩子報答他。
這究竟是為什麼呢?女孩用一雙不解的眼睛看著媽媽。
就在你出生的時候,你的父母,就是躺在這裡的兩位,都被一個壞人殺死了。媽媽拿出兩張照片,一張是母親敬子的近照,另一張照片模糊不清,隱約可以看見一個男人拖著母親,母親滿身是血。
記住這個男人吧,藤野先生說,他就是殺害你父母的仇人。藤野先生把你救出來,帶到我們身邊。現在我沒有能力幫助你了。我已經通知了藤野先生,他很快就來,把你帶走。以後,你要好好聽他的話,長大後為你的親生父母報仇,向你的恩人報恩吧。
第二天,家中真的來了一位陌生的男人。
媽媽用同樣的口氣,慢慢地說,跪下,這位就是藤野先生,你的恩人。你從小到大的花費,都是先生寄來的,靠我擺攤和你採茶,連喝足淡水都難。先生一直一個人生活,也不是多富有,寄來的錢都是自己捨不得用,省下來的。這麼說吧,這個人要是讓你死,你也得一聲不吭地把刀子插到肚子裡。就這樣,也不見得報答得了他的大恩大德呢。
婆婆說到哪裡去了。叫藤野忠一的男人趕緊把女孩扶起來,仔細端詳著她長長的臉蛋。是她,卻又似乎變了模樣。最明顯的兩疙瘩紅斑,是海風和陽光蓋下的印戳。一個和珊瑚一樣乾瘦的平常女孩。他會意地點點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女孩好奇地抬起頭。陌生男人30多歲的樣子。一張有節奏的臉,原本是長方形,在下頦處改變了主意,突然做了緊急收口,形成半個橢圓。恰恰那上面長著幾根又粗又硬草莓籽一樣的胡茬,怎麼看都像漏斗。似乎那張嘴吃下的東西,不是透過喉嚨,而是透過“漏斗”過濾下去的。她“撲哧”一聲笑了,如果是平時,她真想叫他“漏斗先生”。
媽媽兩天後就離開了人世。臨終前的病榻前,媽媽把她的小手放到藤野忠一的手裡,好人先生,這個苦命的女孩子,交給你了,全交給你了。我沒有能力讓她不再受苦,您能。
藤野忠一扶著媽媽,放心吧婆婆。
媽媽緩緩地轉過頭,對女孩說,孩子,你把先生放到自己的心裡,比生你的父母、養你的爸媽更重要的地方吧。這樣,才對得起天地良心,我們四個的在天之靈才能安息。
女孩重重地點點頭。
一切都由藤野先生操辦。葬禮安排在一座偏遠的寺廟裡。說是寺廟,其實只不過是一間破舊的民宅稍微做了些加工,在門廊上掛了些黑紗、輓聯而已。女孩一套黑色的禮服,黑領帶、黑襪子、黑皮鞋。10點鐘,兩個穿著紅色法衣的僧人在靈堂前誦讀經文。沒有主持人,也沒有納棺師,三三兩兩的列賓走到靈臺前。合掌、默哀、祈禱。與媽媽道別。她和那個剛剛還陌生的男人並排站在一起,衣著打扮也無二致,就像一對兄妹為自己的親生父母送行。女孩接過一個個御香典。那是淺水町人送上的上香錢,小信封一樣的口袋裡薄薄的,裡面零零散散地裝著一些舊錢。末了,來賓走到靈位前,向遺像鞠躬,捏兩撮面香放到旁邊的銀色香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