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生命力非常頑強,這恰恰是他生活簡樸,專務農事的緣故。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他依然在世。我們沿著平臺漫步,瑪德萊娜看得見,可就是不下來;她幾次走到臺階而又回屋去,以便表明她對我的鄙夷。有一次,我看見她來到臺階上,便趁機請求伯爵上去,藉口說伯爵夫人要我轉達遺願,我有話要對瑪德萊娜講;只好採取這種辦法見她了。伯爵去找她,而後把我們倆留在平臺上。
“親愛的瑪德萊娜,”我對她說,“不錯,我必須跟您談談。您母親要針對生活的某些事件,而不是針對我發怨氣的時候,不正是在這裡聽我勸解的嗎?我知道您的想法,不過,您沒有了解事實,還是不要急於譴責我,好嗎?您知道我的生活和幸福同這裡緊密相連,卻要以冷淡的態度把我趕走;本來我們情同手足,而您母親的去世,又用一條痛苦的紐帶加強了這種友誼。親愛的瑪德萊娜,我可以立時為您獻出生命,不企望任何報答,甚至不讓您知道,我們是多麼愛那些在生活中保護過我們的女人的孩子。有一項計劃,您敬愛的母親醞釀了七年,而您卻全然不知;這項計劃無疑會改變您的感情,但我不願意仰賴這種好處。我只懇求您一件事,就是不要剝奪我到這個平臺上來呼吸空氣的權利,並讓我等待時光改變您對社會生活的種種看法。此刻,我會小心謹慎,不去衝撞您,也理解您因為痛苦而難於明辨事理,何況我也同樣因痛苦而喪失了正確判斷當前境況的能力。我只求您保持中立,對我不要感情用事;此刻護信我們的聖女,也會贊同我的謹慎態度。儘管您表示厭惡我,而我卻太愛您了,因而不願意去同伯爵談一項他準會熱烈贊同的計劃。由您自己選擇吧,今後不要忘記,您在世上最瞭解的人莫過於我,而任何男子心中的感情也不會如此誠摯……”
瑪德萊娜一直垂著眼簾聽我講,這時擺擺手,打斷了我的話,激動得聲音微微顫抖地說:
“先生,我也瞭解您的全部想法,但我決不會改變對您的感情。我寧願投安德爾河,也不會同您結合。我不想同您談我自己。如果說我母親的名字對您還有一點影響的話,那麼我正是以她的名義請求您,只要我在葫蘆鍾堡待一天,您就不要再來了。不知道為什麼,我一見到您就心煩,這種情緒恐怕永遠也克服不了。”
她十分莊重地向我施了一禮,便頭也不回地朝葫蘆鍾堡走去,那神態既冷漠又嚴酷無情,記得她母親在世時,只有一天有過那種冷漠的神態,但不像她那麼無情。雖說遲了一些,這位目光敏銳的少女還是看透了母親的心事;她無意中成了同謀,心中自然懊悔,也許因此就更加仇視她認為害人不淺的這個男人了。事已至此,天懸地隔。瑪德萊娜恨我,無意弄清我究竟是這場不幸的根源還是受害者;假如我和她母親倖福如意的話,那麼,她可能同樣憎恨我們兩人。我的幸福華麗的大廈,就這樣整個傾覆了。恐怕惟有我瞭解這位默默無聞的非凡女子的全部生活,惟有我洞悉她感情的秘密,惟有我踏遍了她靈魂的整個區域。無論她的父母還是丈夫和孩子,誰也不理解她。真是咄咄怪事!我挖掘這堆灰燼,並在您的面前把它攤開,我們都能從中找到一點我們最寶貴的東西。多少家庭也有自己的亨利埃特!多少高尚的人,沒有遇見一位探測他們心靈深度和廣度的聰明的歷史學家就離開了人世啊!這就是不折不扣的人生:母親不瞭解子女,子女也不瞭解母親;夫婦、情侶、兄弟之間,莫不如此!何曾料到有朝一日,父親的屍骨未寒,我就得跟夏爾·德·旺德奈斯打官司①?而我為這位長兄的晉升出過多少力!天哪!最簡單的歷史蘊含多少教誨啊!當瑪德萊娜消失在臺階上的門裡之後,我心痛欲碎,回來辭別房東,啟程去巴黎。我沿著安德爾河右岸,走的正是我第一次來這座幽谷時經過的路。我悽愴地穿過了風景秀麗的呂昂橋村。這時我很富有,政治生活也一帆風順,已不是1814年的那個疲憊不堪的徒步行客了。那個時期,我的心靈充滿了慾望,而今我卻熱淚盈眶;從前,我的生活有待充實,而今我卻感到生活一片荒漠。我還很年輕,僅僅二十九歲,可是心靈卻凋殘了。幾年的時光,這裡的景物就失去了當初的瑰麗,我也厭惡了生活。現在您會理解,當我回頭望見瑪德萊娜站在平臺上時,我的心情是何等激動。
①老侯爵一死,夏爾就要賣掉旺德奈斯的采邑,費利克斯反對,便到法院起訴。參見“私人生活場景”中巴爾扎克的《人世之初》、《三十歲的女人》等。
我不勝悲傷,難以自己,連此行的目的都不考慮了;心裡完全沒有杜德萊夫人的影子,以致走進了她的庭院自己還不知道。一旦做了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