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
門外細雨淅淅瀝瀝,滴答在草棚上,然後再落在門前青石板下,攪擾了幾隻夜遊覓食的老鼠,卻也讓臥榻上酣睡的人更加舒服許多。
雖說已然入秋,但畢竟接近荒原之處,所以還是十分炎熱,能迎來這場細雨著實也算難得,在這僅僅居住幾十口人的小鎮子裡,家家都取出所有器皿接入夜的雨水。
冷風從客棧門外吹進堂屋內,吹在沈無言略帶鬍渣的臉上,不住讓他將衣襟緊了緊,然後又呆呆的看向那書生。
書生坐在沈無言對面,沉思許久。這些年他與這青年也相交頗深,從當年深仇大恨,到現在似乎還有幾分敬佩,但始終還是不怎麼喜歡。
不過無論是否喜歡,在這間小店之中,二人卻也是最為相熟之人。
沈無言這些年做過什麼,經歷過什麼,他不算全部清楚明白,但卻也算是瞭然於心,特別是後來與宋謙之間的糾葛。
之後又在遼陽城與那位邊軍將官吳志傑的私仇,都在這從小店之中某個深夜中的閒談之中知曉。
“思謙若是知道這些……他生父的死於你有關……繼父的弟弟……也是你親手手刃……大抵也不會好受吧……”書生苦嘆一聲,卻也是惋惜的,接著繼續道:“也因為他那般的敬佩你,把你當神靈一般……”
沈無言並未理會書生的話,因為這些他自打要去遼東,便已然思考過無數次,到底該不該將這些真相說出來,而說出來又該如何收場,終歸是一個問題。
“不說這些了……你就打算一輩子在這荒野小店度日?”
言語稍帶一些惋惜,就像之前書生有過的惋惜那般,卻又更多的是無奈,對世事以及對世間諸般力所不能及的事的嘆息。
相比起來書生的神色還算平和,已然褪去當年那份稚嫩,早已不似當年富家公子那般,卻更像是一名落魄書生,但似乎便是因為有這兩段經歷,才鑄就他今日的沉著。
從蘇州大戶書香世家,錦衣玉食二十多年,即便後來落寞,也不至於太過悽慘,至少三餐不愁,到如今在荒野村鎮內,悽苦度日,實在有天壤之別。
心中大抵也有幾分苦澀,但卻又怨不得人,更多的是享受這般脫變,複雜心思實在難以名狀,一切都匯聚為,轉而輕笑一聲,道:“也不至於度日如此淒涼……還算享受吧,過些年身體不行……就搬回蘇州……”
於是也不再多問下去,將換上的酒碗填滿老酒,接著一飲而盡,總算有那麼幾分豪情,卻又升騰一切,又迅速墜落。
“之前給你提到過……”聲音稍一頓,似乎在思略此事說來是否合適,轉瞬之後,繼續又道:“提到過胡於明的事……他落草為寇,後來帶著一幫人逃走了……根據之前探子來報,他大抵是投降了女真人……”
“胡於明……”如若還有一個名字能激盪起書生那份平靜若神探古井的心境,大抵也只有這三個字,並不算尋常的名字。
當年在江浙時,他便是富家一方胡家的大少爺,一言不合,便可以讓蘇州百年大家被抄家離開蘇州,何等威風。
可惜時運不濟,隨著胡宗憲獄中自盡之後,胡家也逐漸落寞,之後便也從江浙回到徽州,就此化為平反,而世人眼中胡家大抵就是如此。
如若沒有去遼東,想來沈無言這輩子都不會再與胡家有絲毫聯絡。胡於明這位胡家大少爺大可為寇半生,最終化為廢墟。
更加不可能在隆慶五年初秋的某雨夜時,給曾經某位故人在談起這熟悉的名字,讓那人心中突然又燃起幾點憤恨以及旁的些許打算。
“……此去李朝出使,卻也要注意一些……早些年聽往來客商談起過李朝,說是與我大明有諸般不同,但總的來說還是我大明物件稍加改變罷了……”
見著對方掉轉了話題,沈無言也就不再深究那問題,畢竟二人始終有著深仇大恨,或許不共戴天,即便在這小鎮子靜養千百年也不得消退。
而這三個字就仿若龍之逆鱗一般,觸之即怒。只是因為那份平靜趨勢讓他不得憤怒,所以暫時隱忍,不過也不代表他下一刻還能繼續忍受。
“出使倒是小事……給你的來信也說了,為了找蘇巧巧……那位李將軍說是見過,但也不知道具體情形,但終歸還是要去看看才知道……”
雖說京城至此相隔千百里,但二人如此久來也始終時常聯絡,書信往來也有了習慣,加之從這小鎮子到蘇州大儒巷那位年輕先生,在到另外一個早已化為灰燼的年輕人手中,也形成了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