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城裡人東西多。什麼東西都有,錢也多,我看就是不公平。城裡人東西多錢多,就能看不起沒得東西的。鄉下人沒得東西沒得錢就讓人看不起。
不公平。我就想公平公平。沒得的人拿有得的人,我認為就是公平。說偷不偷都是有得的人說的。聽阿爹阿孃說文化大革命這個樣那個樣,那個時候我還小,
我現在倒希望是那個時候,只要敢就行。都講只要手裡有權,說話就硬。有權就因為有傢伙。有傢伙說話就硬,說你偷就是你偷,說你壞蛋你就是壞蛋……前兩年我要學本事,跑到少林寺去,跑得去想去拜師傅學功夫,有了功夫說話就硬,可是他們不收我。”
小山子說說有勁了,好像很有道理似地。他顯出自信來,話裡還夾著一些對嘛就是嘛。齊雅真聽了很好笑,似乎世上每個人都有他的道理,連這個鄉下的看上去沒讀幾年書的人,一說起來,也是道理連篇。不過眼前的小山子看上去還不到二十歲的模樣,幾年前就能一個人跑到嵩山少林寺去,確實有一股粗野的力量。
“那麼,是不是我有房子住,你沒有房子;我有床睡,你沒有床;我有吃的,你沒有吃;我腿好的,你的腿傷了,這也都是不公平的。我給你房子住,給你床睡,給你吃的,給你包紮傷口都是我應該的,這樣才公平?”齊雅真帶笑地問。
小山子又不再說話。如果說他臉上的表情是呆板,卻又顯著一種倔強。他眼盯著她,眼珠黑黑的,似乎閃著亮。齊雅真不由偏了偏眼。
一個下午又過去了,小山子一直坐著靠著桌邊的牆,面朝著門外,象是看著河水和田野,又象是什麼也沒看。他那呆板又自在的樣子,讓齊雅真有點惱火。他似乎什麼也不會幹,她讓他開一個鐵罐子,他把扳子和罐子抓在手上笨拙地翻轉了一會兒,又原封不動地放在了桌上。
一個居然什麼也不會幹的鄉下小夥子。“那麼你究竟能幹什麼?”齊雅真不免說。
黃昏時,齊雅真外出買了一次作料。回來便聽到房裡有播音員的聲音。一進門她就發現他已經開了收音機,聲音開得大大的。他坐在那兒看著,眼光專注,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齊雅真不免又有些惱火,問了他一句:“你怎麼開電視機的?”他沒應聲,只顧盯著電視螢幕。齊雅真走過去,一下子關了電視開關,他這才移眼看她,眼光中似乎帶著一點不滿。
“你明天早上就該走了。我明天要上班,你不能一個人在家裡。”齊雅真說得很簡單,含著不放心他的意思。她也用眼盯著他。
他愣愣的,好大一會依然不作聲。後來,他說:“我、沒得走……城裡人會……你和城裡人不、不一個樣子……我不會忘了你的……”
他說得結結巴巴,屋裡昏暗迷濛,他低著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是不是要哭。他抬起臉朝著她,他呆板混濁的眼中帶著乞憐的神色。
這時暮色完完全全透進了屋子,齊雅真開啟了電視機。
齊雅真上班的時候,她把門反鎖了。她騎著車走在縣路上,街面上流動著涼涼的風。她的心情很好。昨晚她又問了他一些話,他都是有問必答地應著。應得簡單,但是老實話。他不再用眼盯著她,而是老垂著頭,象一條被馴服了的動物。她已知道他家有姐弟三個,他是唯一的男孩子。他讀過書,讀初中沒讀完退了學。她猜想他功課很差,是個不求上進,好玩而愚笨的學生。愚笨使他做小偷,也使他具有一種忍耐力。齊雅真還是第一次聽一個農家青年說農家的事,聽得津津有味。平時機關裡的人說張家長李家短,她總覺得俗氣。她想到其實自己也好打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想知道別人生活的慾望。她在心裡不住地給他的話作判斷。她發現雖只有一天一夜,她已經完全清楚了面前這個農家青年。而和她生活在一起十來年的丈夫以及自己生的兒子,也沒有這麼清楚。
與其同在(8)
她居然也對他說到了她少年時的一些事。說到在中專學校裡,有個男同學怎麼崐笨拙地向她表示好感,把一封情書放在她的抽屜裡。她就手把那封情書塞進旁邊一個女同學的抽屜。那時她看不上他,認為他只夠配得上她旁邊那個臉上多有雀斑的姑娘。後來他們兩個真的戀愛上並公開化了。聽說他們後來很相愛,他分配在省城,當了省級機關的一個頭頭。這件事一直存在她心裡,她連丈夫也沒說過。沒想到就對這個小山子說了。聽她說這一段故事時,小山子臉上表情依舊,還是木呆呆的,只是眼神帶了點好奇。他能懂什麼呢?大概就是因為他不懂,她才會對他吐露出來的吧,不由自己說時也感到有一種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