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管內的水流前進。膠鞋底濺起的水聲迴響在周圍,如舔舌頭的吧唧聲。與此同時,電車聲不時由遠而近由近而遠。有生以來我還是第一次對地鐵行車聲感到如此歡欣鼓舞,聽起來彷彿生命本身一樣生機勃勃吵吵嚷囔,充滿絢麗的光輝。各種各樣的人擠上車去,一邊看書看報一邊奔赴各自的崗位。我想起車中懸吊的五顏六色的廣告,以及車門上方的行車路線圖。路線圖上,銀座線總是以黃色表示。至於何以用黃色我卻不得而知,反正必是黃色無疑。所以每逢想起銀座線便想到黃色。
到出口所花時間不多。出口處橫著鐵柵欄,已被破壞得剛好可容一人出入。混凝土被鑿個大坑,鐵條拔得一根不剩。這顯然系夜鬼所為,但這次——惟有這次——我不能不感謝它們。倘若鐵柵欄原封未動,我們便只能眼巴巴地面對外面徒呼奈何。
圓形出口外面,可以望到訊號燈和工具箱樣的四方木箱。隔在軌道與軌道之間的顏色發黑的水泥立柱,如樁子似的等距排列開去。立柱上的燈盞迷迷濛濛照著地鐵坑道。但在我眼裡,那光線卻格外耀眼炫目。由於長時間潛入無光的地下,眼睛已完全習慣了黑暗。
“在這等一等,讓眼睛習慣光亮。”女郎說,“這種光亮,等上10分或15分就會習慣的。習慣了就往前走幾步,然後再等眼睛習慣更強的光亮。否則就會雙目失明。這時間有電車透過絕對不能看,懂了?”
“懂了。”
她挽住我的胳膊,讓我坐在水泥地乾燥的地方,自己也貼我身旁坐下。並像支撐身體似的雙手抓住我右臂肘略微偏上的部位。
聽得電車聲越來越近,我們低頭朝下緊緊閉起眼睛。黃色光亮在臉皮外一晃一晃閃爍不已,俄爾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隆聲消失了。眼睛晃得湧出好幾顆大大的淚珠,我用襯衫袖口擦了一把臉頰。
“不要緊,很快就適應的。”女郎說。她的眼睛也流出淚水,順頰而下。“再過三四列車就可以了,眼睛就習慣了,我們就可走到車站近旁。那時夜鬼即使再兇也無法靠前。而我們則可走到地面。”
“上次也有同樣感覺。”我說。
“在地鐵裡走來著?”
“哪裡,不是指那個。我說的是光,光晃得眼睛流淚。”
“誰都不例外。”
“不盡然,跟這不是一回事。那屬於特殊的眼睛,特殊的光。而且非常寒冷。我的眼睛和剛才同樣由於長時間習慣於黑暗而見不得光線。眼睛極其特殊。”
“其他的能想起來?”
“只這麼多,只能想起這麼多。”
“定是記憶倒流。”女郎說。
她靠在我身上,我的胳膊感覺出她乳房的豐滿。由於仍穿著溼褲子,全身已經涼透,惟獨貼她乳房的部位暖融融的。
“這就要上地面了,你有什麼打算——去哪裡?想幹什麼?想見誰?”說著,她看了看錶。“還有25小時50分鐘。”
“回家洗澡,換衣服,也可能去一次理髮店。”我回答。
“時間還有剩。”
“往下的事到時候再想。”
“我也一道去你家可好?”女郎問,“我也想洗個澡換衣服。”
“沒關係。”
第二列電車從青山一丁目方向開來,我們臉朝下閉起雙目。光依然閃閃炫目,但眼淚已沒那麼多了。
“頭髮還沒長得非去理髮店不可。”女郎用手電筒照著我腦袋說,“而且你肯定適合留長髮。”
“長髮早留膩了。”
“反正還沒長到必須去理髮店的地步。上次什麼時候去的?”
“不清楚。”我說。我實在記不起上次去理髮店的時間。連昨天什麼時候小便都稀裡糊塗。更何況幾周前的事,簡直同古代史無異。
“你那裡可有適合我身體尺寸的衣服?”
“有沒有呢?大概沒有。”
“算了算了,總有辦法可想。”她說,“你用床?”
“用床?”
“就是說是否找女孩子同床。”
“啊,這事還沒想。”我說,“恐怕不至於。”
“那我睡在上面可以?想睡一覺再趕回祖父那裡。”
“那倒無所謂。問題是我的房間很可能有符號士或‘組織’殺來。畢竟我最近好像突然成了風雲人物,加上門又鎖不上。”
“哪裡顧得上那麼多!”
也許真的不顧,我想。每人顧及的物件各不相同。
澀谷方面駛來